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3/18页)

我的《随笔》只是贵妇们的一件共同的摆设,而且是客厅里的摆设,我为此颇为烦恼;但是这一章可能把我引进她们的内室。我喜欢与她们作亲密一些的个别交往,因为公众是无好意也无趣味的。我们在告别将要抛开的东西时,往往过分夸大我们对它的情意。我现在正向社交界的游戏作永远的告别。这是我与它们的最后拥抱。不过还是回到我们的本题吧。

生殖行为是极其自然,极其必要,极其合理的,但它究竟对人类干下了什么,使得人们不敢坦然谈它,并把它逐出严肃、正经的话题呢?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杀”、“偷”、“叛卖”,为什么碰到“生殖”这个词,就只敢在齿缝里嗫嚅呢?是否意味着我们嘴里愈是少吐出这个词,就愈有权利在头脑里扩大它的位置呢?

那些使用得最少,写得最少,说得最少的词,倒是人们知道得最清楚,了解得最广泛的词,这是合理的事。无论哪个年龄的人,也无论哪种风俗习惯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个词,正如没有人不知道面包。它刻印在每个人的心里,只是未被用声音和形象表达出来。同样合理的是,生殖行为被我们用沉默包裹着保护起来,因而把它从沉默中拉出来——哪怕是为了谴责和审判——就成了罪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敢以代用语或绘画的形式来鞭笞它。一个罪犯十恶不赦到司法不愿碰他也不愿看见他的程度,这倒是对他极大的恩惠;惩治的严厉反使他自由了,获救了。书籍不也如此吗?因为被禁,反变得更为家喻户晓,更为畅销了。至于我,我要抓住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他说,给青年人当装饰品,而给老年人当指责词是可耻的。

下面这些诗句常在古代哲学学派中传诵(我信奉古代哲学学派远胜于信奉现代哲学学派,因为依我之见,前者优点多,缺点很少):

过分躲避爱神的人

与过分追隨爱神的人一样错。

——普鲁塔克

是你,女神,一手支配着造物,

没有你,神圣的天边将一片空漠,

没有你,便没有愉悦和欢乐[21]。

——卢克莱修

我不知道是谁搅坏了帕拉斯[22]、缪斯与维纳斯之间的关系,使她们冷落起爱神来。而我则认为,她们应该是最能和睦相处,最能相得益彰的几位天神。缪斯若没有了爱的遐思,便不可能有动听的言谈,她们的作品也失去了最高尚的素材;爱神若缺少了诗神的拜访和帮助,便失去了最有效的武器,而变得软弱无力;然而人们把亲切、善良等种种美德堆在上帝身上,而把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毛病加在保护人类和正义的女神身上。

我与爱神之间的关系中断时间还不算太长,还没有长到使我忘记这位神的威力和重要作用:

我能认出往昔爱情之火留下的痕迹[23]。

——维吉尔

在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狂热过后的激动和温馨,

但愿我永葆这股热情,即使在我生命的冬天[24]。

——勒塞贡

不管我变得如何干枯和沉重,我依然感觉到一点昔日热情的余温:

如同爱琴海,当朔风或南风

将它颠荡翻腾后已停止吹刮,

它在暴风过后不能立即平静,

依然波翻浪涌,涛声喧天[25]。

——塔斯

但是,据我所知,诗歌所描绘的爱神的威力和作用要比爱神本身具有的威力和作用更强大,更活跃;所谓

诗有神奇的手指[26]。

——于维那尔

诗歌所表现的爱也比爱情本身更温柔。裸体的维纳斯不及维吉尔在下面这些诗句中描写的那样美丽、热烈、娇喘吁吁:

她不再说话,见他犹豫不决,

女神将雪白的手臂围住他的颈脖,

用温柔的亲吻鼓起他的勇气,

伏尔甘[27]顿然恢复了平素火热的激情,

一股熟悉的热流暖透他的骨髓,

传遍他软瘫的身体。于是,雷声响处,

一道火光划破天空,穿过被照亮的云层……

说完这些话,他给维纳斯最热烈的吻,

然后,他枕着妻子的酥胸,享受恬静的睡梦。

在这些诗句中,我认为需要考虑的是,诗人把一个已婚的维纳斯描写得有点过于冲动了。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情欲已不那么颠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当它混在以其他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亲、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等重,甚至更重。不管人们口头怎么讲,实际上人们不是为自己结婚,而主要是为传宗接代,为家族而结婚。婚姻的用处和好处关系到我们的世系,远甚于关系到我们本人。故而,我认为这事由第三者来操办比自己亲手操办更好,按别人的意思办比按自己的意思办更合适。这一切与爱情的常规真是大相径庭!所以,正如我在别处说过,把爱情关系中的放肆、荒唐用到神圣可敬的婚姻关系中,乃是一种乱伦性质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触摸你的妻子时应当小心、庄重,以免猥亵的抚摩激起的肉欲使她冲出理智的轨道。他从良知的角度说的这番话,医生们从健康的角度也说过:过于热烈、过于追求快感、过于频繁的性欲会损害精子的质量,妨碍受孕;他们还说,为了给萎靡不振的两性关系——夫妻间的两性关系往往是这样——注入正当的有利生育的热力,就应该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隔很长时间才惠顾你的妻子,这样,

她将贪婪地抓住维纳斯的馈赠,

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体内[28]。

——维吉尔

依我之见,建立在容貌和情欲上的婚姻是最容易失败或发生变故的。婚姻的基础应当更牢固、更恒久,而且在上面行走需得小心谨慎。热血沸腾、肆无忌惮之举于你毫无益处。

有些人以为把婚姻与爱情连在一起,就能为婚姻增加光彩,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与那些为要抬高德行的身价便认为高贵身份即是美德的人毫无二致。婚姻与爱情,德行与高贵之间有某种相似,但却有很多不同;没有必要搅乱它们的名字和称号,把它们混为一谈对两者都不好。出身高贵是一种长处,把它列入考虑的因素是对的;但这种长处取决于他人,而且可能降落在一个品质恶劣、毫无能力的人身上,故而它远不及美德受人敬重。如果要说它是一种美德,那么它是一种人为的、表面的美德;它取决于时间和命运,并随地域的不同而变换形式;它有活力,但并非不朽;它来自出身,正如尼罗河来自发源地;它属于整个家族谱系,因而为某些人所共有;它有连续性,又有相似性;它重要,又不很重要。博学、强健、善良、美貌、富有等长处都能进入人们的交往,而高贵的出身只能自己受用,对他人毫无用处。有人给国王举荐两名想得到同一职位的人,请国王挑选,一个是贵族,另一个不是。国王下命令,不要管是否是贵族,要挑最有能力的人;但倘若两人在能力方面旗鼓相当,则必须尊重贵族身份,这便是所谓名正言顺。一个陌生青年向安提戈诺斯要求,让他接替父亲的职务,他父亲是位很有才华的人,刚刚去世。安提戈诺斯回答说:“朋友,在赐予这种恩惠时,我要看手下的人是否勇敢,而不看他们是否贵族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