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4/18页)

的确,不应该像斯巴达国王的官员们那样,号手、乐师、厨师等各个职位均由他们的孩子继承,哪怕他们对此一窍不通,也在精通这些行业的人之先被录用。卡里居特[29]的贵族被视为居于众人之上的一种人,不准结婚,不准从事其他职业,只能在军队供职。姘妇,他们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女人全都生活放荡,互相并不妒忌,但是假如他们与贵族以外的任何女人姘居,就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若在路上行走时被平民百姓碰了碰,他们便认为自己的身子被弄脏,自己的贵族身份受到极大的侮辱和玷污,所以那些仅仅过于靠近他们的人都一律格杀勿论,以至贱民们行走时必须发出叫喊,如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在河道拐弯处必须叫喊,以免与别的船只相撞一样,贵族命令贱民闪到一边,这样贵族可免于被弄脏(他们认为,一旦被弄脏,终身洗不净),而贱民们则可免于一死。任何平民百姓,不管他奋斗多长时间,不管他受到过国王的什么恩宠,不管他担任什么职务,不管他具备什么德才,也不管他拥有多大家产,都永远不能跻身于贵族,而不同职业间的男女不得通婚这一习俗更扩大了社会隔阂,比如鞋匠的女儿不能嫁给木匠;父母有责任培养自己的孩子继承父辈的职业,而且只能是父辈的职业,不能是别的职业。职业和社会地位就这样代代相传,保持不变。

好的婚姻——如果世上存在好婚姻的话——拒绝接受爱情的伴随和爱情的特性,而是力图体现友谊的性质。婚姻是一种温馨的共同生活,充满忠贞、信赖,以及无数相互间的有益而实在的帮助和责任。“任何女人一旦品尝了这种婚姻的滋味,任何女人一旦由婚姻之烛把她和所爱的男子结合在一起[30],”便不再愿意处于丈夫的情人或女伴的地位,当她作为妻子在这个男人的感情上占据一定地位,那么她的地位是体面的,稳固的。倘若她的丈夫为别的女人动了心,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当时有人问他,在他的妻子和情妇之间,他不怕谁丢面子,谁的不幸更会使他伤心,他希望谁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那么在一宗健全的婚姻里,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可以想见、毋须怀疑的。美好的婚姻那么罕见,正说明它的宝贵,它的价值。假如好好缔造,好好对待,婚姻实在是我们社会再好不过的构件。我们少了它不行,然而我们又贬低它、践踏它。如同鸟笼一样:笼外的鸟儿拼命想进去,笼内的鸟儿拼命想出来。苏格拉底被问及什么更合适,娶妻还是不娶妻,他回答说:“不管娶妻或不娶妻,总会后悔的。”这种看法成了一种俗套,与其相应的还有所谓“人之于人,不是上帝,便是豺狼[31]”的说法。要缔结美好的婚姻,需要汇集很多良好的品德。当今世下,婚姻更适合头脑简单者与平民大众,因为他们的心灵没有被享乐、好奇和无所事事的生活搅得如此之乱。生性放荡如我,又憎恶任何形式的羁绊和义务,是不适于结婚的:

颈上不套这具枷锁,我会过得更加快活[32]。

——加吕斯

就我本人的意愿而言,即便智慧贤德的化身看中了我,我也不愿娶她。但是说也枉然,我们敌不过社会生活的规矩和习俗。我的大部分行为皆出于仿效,而非出于选择。故而,结婚,也并非我真正自愿,是家人牵着鼻子干的,而且是迫于一些特别的客观情势。须知,不独那些不合适的事,甚至连极其丑恶堕落但又可以避免的事,也无一不因某种条件和突然情况而变得可以接受,因为人的处境太虚妄了。我当时心理上的无准备和情绪上的敌对肯定甚于体验过婚姻后的今天。然而,尽管别人认为我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事实上,我对婚姻法规的遵守比我原先许诺的和人们希望的要更严格。既然让人套上了桎梏,反抗就为时太晚了。要小心卫护自己的自由,而一旦屈从于责任,就必须坚守共同义务的种种条规,至少要尽力做到。有些人进行了婚姻交易,尔后又怀着仇恨和蔑视对待它,这种做法是不公正的,不恰当的;同样,妻子们之间互相传播、奉若神示的一条精采的行为准则:

侍奉丈夫如同侍奉主子,

提防丈夫如同提防叛徒,

(意思是说:你要怀着一种被迫的、敌意的、戒备的敬意对待夫君)也是侮辱性的、难以被丈夫接受的,它不啻是一声挑衅的呐喊、开战的呐喊。我的性格太懦弱,对付不了如此复杂的用心。说真的,我还没狡猾和玩世不恭到混淆公正与不公正的地步,也不至于嘲笑一切不合我的口味的秩序和规范。我不会因为憎恶迷信而立刻走到反宗教信仰的极端。即便不能始终如一地履行义务,至少应该尊重和承认那些义务。缔结婚姻而又不身心相许,乃是一种欺骗。让我们进一步谈谈这个话题。

我们的诗人描绘了一宗婚姻,这宗婚姻可谓两厢情愿,门当户对,然而缺少的是男女之间的忠诚。也许诗人想说,屈服于爱情的力量,而同时又保留对婚姻的某种义务,这并非不可能的事?亦或是想说我们可以伤害婚姻而又不让它完全破裂,正如一个仆人揩主人的油却并不恨主人?由于容貌的吸引、机缘和命运的撮合(不可否认,命运有时确也插上一手,诗云:

衣服遮盖下的器官自有其天数,

倘若命运之神将你抛弃,

你纵有奇长的阳具也枉然[33]),

——尤维纳利斯

一个女人恋上了一个外人,但并未完全死心塌地,还能与丈夫保持一定的关系。爱情与婚姻是两个目的,各有其不同的路线,无法融合。一个女子可能委身于某个男人而又绝不肯嫁给他,并不是因为财产地位,而是因为男人本身的问题。很少有男人娶了原来的女伴而不后悔的。甚至在神的世界也不例外。朱庇特与他原先爱慕和占有的女人结成了多么糟糕的一对夫妻啊!这便是俗话所说:在篮子里拉屎,然后又把篮子扣在头上。

我年轻时在某地见过有人以结婚来忘却爱情,这是不光彩的、怯懦的行为;婚姻和爱情的含义太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毫无妨碍地喜欢两样不同的、甚至互相抵触的东西。伊索克拉底说,雅典城令人赏心悦目,如同男人出于爱慕而追求的一位贵妇;人人喜欢来这儿散步,消磨时光,但没有一个爱她是为了娶她,就是说,在那儿扎根和定居。令我气愤的是,某些丈夫讨厌他们的妻子仅仅因为他们另有所爱;其实,我们不该因自己的过失而减少对妻子的爱,至少,出于悔恨和同情,我们也应该觉得她们更加可贵和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