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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妈赶紧忙着烧炕做饭。外层厨房里热气腾腾,人走在对面都看不清鼻子眼睛。有一回,表嫂经过外屋时踩到了稀饭盆里,幸亏饭是凉的,要不非给她烫残废不可。表嫂笑得直捂肚子,说像是掉到了蒸汽罐里,什么也看不见。她还说,知道的是老婆婆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思德烧炭呢!张思德我不认识,估计是表嫂的同学或熟人。

5

表嫂每次在家里只住三五日,然后由表哥开车把她送回城里。

秋收和过年期间,乡下的东西最多。地瓜、棒子、黄米、小米、绿豆、红豆、黄豆、瓜子、花生可多了,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堆得屋里屋外满院子。

表嫂从城里来的时候,总要带几个空麻袋。回城时把汽车的后备箱和座位上都塞得满满的。

舅妈其实挺看不起这个儿媳妇的,她背后常说表嫂的坏话,嫌她抠门儿、爱贪便宜,从不给婆婆家捎东西。

有一次,我把舅妈说的坏话偷偷地告诉了表嫂。表嫂听了很气愤,指着我说:“别听你舅妈瞎说,有一年她到城里看病,我还掏了五元钱呢!不信你去问问她。”

我没敢去找舅妈对证,我觉得表嫂不会撒谎。

6

表嫂总说她睡不好觉,也就是读书人常得的病——失眠。

每次回老家,她都躺在炕上补觉。早饭不吃,一直要躺到晌午才起来。乡下人早晨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就开始做饭,喝碗稀饭都下地干活去了。表嫂来家住时,舅妈就像做贼一样,走路干活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睡不着觉的儿媳妇,连嗓子眼痒痒了都得憋着,要跑到大院子外面老远的地方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

表嫂临近晌午起来时,永远说两句话:“哎呀,头疼!哼,眼睛又睡肿了!”

从我头一年见到表嫂时,每天起床就这两句话,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头疼不疼我不好说,但眼睛肯定不是睡肿的。她天生就长了对肿眼泡,这谁都能看得出来。

7

表哥在改名叫“乡巴佬”之前,外号叫“虎子”,小时候,我们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他“虎哥”。虎哥长得结实,比一般人高半个头。舅舅和舅妈很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大儿子。虎哥力气大,脾气也大,不管是念书时,还是工作后,同学同事没人敢欺负他,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媳妇——我的表嫂。

表嫂小巧玲珑,就像一根豆芽菜,眼皮里都是水——肿眼泡安在她脸上一点都不难看,把那对小眼睛衬托得水灵灵的。就她那小身子,如果表哥轻轻地拍她一下,说不定能闹出人命来。

可就这么个小媳妇,愣是把表哥驯得服服帖帖。表嫂说东,表哥绝不说西。表嫂说好,表哥从不说坏。真有意思,也许我傻,我猜不透。舅妈常叹气,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表哥是老虎,她就是打虎的武松。

我觉得好笑,天底下哪有长得跟豆芽菜一样的武二郎。

8

表嫂去年过年时又回婆婆家了。我觉得她老了,老得挺快。

表哥说,她老觉着自个儿的眼睛没长好,要把眼皮里的水抽掉,花了不少钱去美容院里做了手术,结果水没了,两个眼窝里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皱纹。

舅妈曾经说过,表嫂爱打扮。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我觉得表嫂在穿着打扮上一点都不讲究:头发从不梳梳,乱蓬蓬的,穿衣服也不合体,可能是缺钱的缘故,衣服裤子让人看着总感到小一号似的,上衣连肚子都盖不上,去年回来时肚脐眼还露在外面,裤子紧绷绷的,裤腰也不够长。村里的人常说闲话,搞得我舅妈好没面子。

开春的时候,我跟我爹去城里买化肥。晌午时,我跟我爹商量着要到表嫂家看看。爹不赞成,说别去添麻烦了。我

说从未去过表嫂家,怪想她的。爹拗不过我,就答应了。

表嫂热情地招待我们,说我们是稀客,还亲自下厨为我们爷儿俩做饭。她说,你们头一回来,我说啥也得做点好吃的。她忙乎了好一阵子,端上了一盘炒土豆,那丝切得很细,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我们两三口就吃光了,以为还有下一盘。表嫂说,这盘菜够他们家吃一天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爹:“表嫂是不是怪怪的?”爹答:“别胡说,人家念书人,还能跟咱大老粗一个样?”

初一的早晨

正月初一一大早,曹乡长就率领七八个乡干部敲锣打鼓地给村民赵三柱一家拜年。

憨厚老实的赵三柱和他的老婆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慌慌张张地迎出门口。老赵面对着向自己拱手作揖的乡领导们竟不知如何回礼,索性拽着老婆一同跪下来冲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算是答谢。曹乡长等赶快把赵三柱两口子搀扶起来,一个劲儿地替他们拍打裤子上的土,嘴里不停地叨咕:“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您二位是中央领导的父母,可不能再磕头了,这要是传出去,我这个乡长就完蛋了。”

“啥,中央领导?”赵三柱目光呆滞,双手紧握乡长软绵绵的大手,又扭头看一眼满脸通红的老婆,哆哆嗦嗦地问。

“赵老爷子,您太低调了!您儿子在北京当了大官,您也不宣传宣传,闹得乡里很被动。”曹乡长深情地嗔怪道,还顺手帮老赵扯了扯棉袄领子。

赵老爷子是谁?赵三柱头一次听人这么叫他,而且是从乡长嘴里冒出来的,这简直让他不敢相信。平时村里的人都喊他三柱子,连老赵都很少有人叫。怎么突然变成赵老爷子了呢?“我才五十多岁。”他觉得脑袋有点晕,眼睛有些花,耳朵也嗡嗡作响,若不是曹乡长一直攥着他的手,他说不定又得跪下去。

“听说您二儿子昨天回家过年了,我们乡里今天头一件事儿,就是给您老两口拜年。也想借机向他汇报汇报工作。您儿子是咱全乡、全县人民的骄傲,他在中央工作那是我们的福气啊!”乡长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赵三柱的手。

“嗨,您是说我家二小子二愣子啊。他是昨天后晌回来的,都大年三十了,原以为不回家了呢!他昨天睡得晚,还没起来。我去里屋把他给您叫来。”赵三柱觉得特对不住乡长,急着要去喊二愣子。

“别,别,别,让领导多睡一会儿。我们改天再来汇报,不打扰他了。噢,等他醒了您告诉他。县里的领导初二也就是明天要请他吃饭,明儿上午县里来车接,千万别忘了。对了,乡里给您准备了点年货,时间太仓促了,考虑得不周全,您就凑合着吧。这点钱请您收下,一点心意。”曹乡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红包包,塞到了赵三柱的棉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