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后宅初级小学(第2/3页)

 

余近年在台北,常晤后宅镇人老友邹景衡。一日,忽语余杨锡麟毕业后事。相隔垂六十年,当时后宅小学诸生,独杨锡麟一人尚在其同镇人口中得称道,真出余意料外也。

 

 

时泰伯市长为后宅镇人邹茂如,景衡父。景衡留学日本。茂如为人忠诚坦白,敢作敢为,一镇皆帖服。年五十左右,与余为忘年交。遇其在家,必来学校。于诸生家属多熟悉,纤屑皆谈。有一邹生,家一寡母,生则独子,在校课程皆列上等。在校外,则多不守规矩。其母甚贤,但亦无以教之。茂如告余其母子事。

 

年假,余返荡口,三四日即返校。校役告余,假中有两学生私进学校故犯校规,并举其名。其一人即邹生,另一人,平日在校亦多犯规事。时余记起读《汉书》诸名臣治郡之事。乃召其一人来,严问其私入学校事,此生直认不敢讳。余告之曰,汝与邹生同来,平日必常相聚首。余知其离学校多不守规矩。今命汝三日内,可常与邹生相偕,遇其有不守规矩处,即来告余。但决不可以此事告彼知之。余可减汝罪,不深究。该生欢然而去。隔一日,即来告。邹生有一叔父,开一猪肉铺。邹生在每日清晨上课前,即在柜台上代其叔收钱登账。待叔至,即来校。但日私取钱少许,纳己袋中,不入账,其叔亦不知。又昨日,我偕其在一糖果铺买糖果,铺主人回身取货,彼即在铺前摊上私取糖果一小包,铺主人亦不知。余告之曰,汝果能如余命,汝犯私进学校罪,可仅记一小过,不再深究。余因恐邹生不能如汝般直认己罪,故令汝告发其私。俾可从其他罪名加深处罚,亦免令汝当面作证。彼若屈服,直认其罪,亦可减轻惩罚,是汝亦已助了他一臂之力。此后汝当善遵师旨,勉为一好学生。亦当敦友谊,勿轻道人过。汝自思之。该生欣然而去。

 

余即召邹生来,问以私入学校事。邹生否认。余曰,只要己莫为,莫谓人不知。汝每日私取汝叔柜上钱,汝有之否。又昨日私取某铺糖果摊上一小包糖果,有之否。邹生大惊骇。余又告以,汝其他不守规矩事尚多,因汝在学校功课好,故暂不问。不谓汝竟不知改。汝亦勿谓汝叔父不知汝事,汝当向汝叔直道己过,并告以知悔改,汝叔对汝必加赞赏。汝近犯私入学校事,亦当仅记一小过,不深究。汝若不依余言,将受重罚,勿悔。是日,余对邹生倍加诲谕。邹生果如余言,向其叔道罪。其叔曰,此事我早知之,今汝悔改,真好孩子。遂每月额定其工作费,尤多过其私取。一日,其寡母特来校,告余,其子近日大变常态,能知孝道,不知由何如此,特来谢师。茂如亦来言,君等来,校风大变,皆三师善尽教导之功。一镇人皆称誉。

 

 

时学校预定在下学期可添聘一教师。有一鸿模毕业生,忘其名,极聪慧,余颇爱之。升学上海某商业学校,毕业归,任其乡甘露镇一初级小学校之校长。余与通函,约其转来后宅,未得复。年假归,元旦清晨,余自荡口步行至甘露,约可五华里。入门,某生方起床盥漱。坐定,余问,得余书否,何不复,岂无意来共事耶。某生无以对。余曰,果无意,亦必有一理由,何默不言。某生迟迟答曰,师即观今日此刻情形,已自知之,何必强生再多言。余曰,此语何义,余实不解。某生曰,今日乃元旦,师远从荡日徒步来甘露,生方起床,盥漱未毕。如此情形,生何敢来与师共事。如去,生多遭师责骂,师亦空自增闲气。生久思之,不敢来,亦无以复。幸师赐谅。余曰,生语余已明白。然生近日生活态度何以骤变如此,亦盼有以告余。某生曰,恕生直言,幸师勿责。生自就职以来,一日忽念,今年任一小学校长,明年仍是一小学校长,如此终生,成何意义。余曰,生当返思,六年前,生是一高小学生,进而为中学生,又进而为小学校长,升迁不谓不速,何以忽生此念。如余,六年前在高小任教,六年后转入初小。六年前与汝为师生,六年后与汝为同事。余尚未有如生想法,生奈何涉想到此。某生曰,生亦不自知其如此,故未敢以告师。余又问,生既不甘长为一小学教师,曾作何想。某生曰,生曾从沪买来一缝袜机,雇一女工,缝袜出售。得赢余,又买一机。今已有三机。待买得十机,便拟辞现职,自设一缝袜厂。余曰:生言差矣。今年为一缝袜厂老板,明年仍为一缝袜厂老板,终生为一缝袜厂老板,其意义又何在。人生岂能如孙悟空,摇身作七十二变。变来变去,还是一孙悟空。人总是一人,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掌心,人生亦有逃离不得处。生何避倦怠如此。某生言,六年前生亦知服膺师训,今忽生此妄想,一时自无奈何。待生回心转意,当愿常随左右。如此遂无结果而返。

 

 

是春,乃由沪上余两姑表兄弟介绍一湖南人赵君,忘其名,来教国语。教材由余与赵君洽定。若泰英章亦偕余同上班,国语课遂与体操唱歌课同为每日全校师生之共同必修课。而余之国文课则退居在后,不占重要地位。乃以作文课代之。

 

余告诸生,出口为言,下笔为文。作文只如说话,口中如何说,笔下即如何写,即为作文。只就口中所欲说者如实写出,遇不识字,可随时发问。一日,下午第一课,命诸生作文。出题为《今天的午饭》。诸生缴卷讫,择一佳者,写黑板上。文云,今天午饭,吃红烧猪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告诸生,说话须有曲折,如此文末一语。

 

又一日,余选林纾《技击余谈》中一故事,由余口述,命诸生记下。今此故事已忘,姑以意说之。有五兄弟,大哥披挂上阵,二哥又披挂上阵,三哥亦披挂上阵,四哥还披挂上阵,五弟随之仍然披挂上阵。诸生皆如所言记下。余告诸生,作文固如同说话,但有时说话可如此,作文却宜求简洁。因在黑板上写林纾原文,虽系文言,诸生一见,皆明其义。余曰:如此写,只一语可尽,你们却写了五句,便太啰嗦了。

 

又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形势景色,各自写下。再围坐,命诸生各有陈述。何处有人忽略了,何处有人遗忘了,何处有人轻重倒置,何处有人先后失次,即据实景互作讨论。

 

余又告诸生,今有一景,诸生多未注意。诸生闻头上风声否。因命诸生试各静听,与平口所闻风声有何不同。诸生遂各静听有顷。余又告诸生,此风因穿松针而过,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试再下笔,能写其仿佛否。诸生各用苦思写出,又经讨论,余为定其高下得失。经半日,夕阳已下,乃扬长而归。如是,诸生乃以作文课为一大乐事。竞问,今日是否又要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