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厦门集美学校

附无锡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

 

 

一九二二年秋季,余辞去后宅小学及泰伯市立图书馆长职,转至县立第一高等小学任教。此校在前清时名俟实,为无锡杨氏初创第一所私立新式学校,极有名。民初,改为县立。

 

余到校未盈月,忽得厦门集美学校来电,又来聘书。是为余初获中学聘。时余得月薪二十四元,而集美则为月薪八十元。余意欲应聘,遂持原电呈县一校长,恳另觅替人,俾可去职。校长力加挽留。余归寝室,念已受聘,未获替人,岂可速去。如是忐忑有日。一夕,忽一同事来余室,诧问余,闻君已得集美聘,并已向校长辞职,何以仍留校上课不去。余告校长坚留,不便速离。某同事言,此乃校长对君之礼貌。闻其已洽得替人。君不行,将反使校长为难。君当再度向校长请辞,惟弗提请觅替人事。只言辞便可。倘别有问题,我可再约同事一二人为君陈说。余闻言,心下大解舒。遂再辞。于中秋假期前离校。是为余任教小学之最后一校,亦为任期最短之一校。

 

在家度中秋节后,一人赴沪上,搭海轮赴厦门。余自一九一二年起,在秦家水渠、荡口、梅村、后宅四处小学,辗转十足年有半,余年亦二十有八岁矣。

 

 

余初次渡海远游,长风万里,水天一色,时登船尾,晚观日落,晓观日出,尽日观赏。第三天傍晚,船抵厦门。知集美有接待处,然一人携行李数件,天色已黑,恐上岸后寻访为难。同船一人,乃留学生,问余,厦门大学有熟人否。余云有。彼云,不如径往厦大借宿一宵,明晨再来访求集美接待处较便。遂为余雇一小艇,回驶向港口,黑夜望岸上灯火,惟闻桨声,深以为乐。艇泊一沙滩,艇夫肩余行李前行,余后随。至一处,艇夫大声呼叫。厦大有人来,接肩行李,余又随行。不久,进入厦大,至某相识宿处,已不记其姓名,留宿一宵。翌晨,访集美接待处,送上一小轮。港汊纡回,四望景色极美。轮上十余人,疑皆集美学生。群操闽南语,不知其所云。

 

抵校,无围墙,无校门。径往校长室。校长叶采真见余来,大欣慰。即送余至为余预定之寝室。在一楼上,室极宽大,三面皆窗,惟一床,大觉安适。此室为余与之勉两人同居。之勉另赁一屋在校外。是日下午来,与余初不相识,一见如老友。之勉小坐而去。

 

 

余所任,乃高中部师范部三年级同届毕业之两班国文课。翌日,即上课。同授曹操《述志令》一文。时余方治中国文学史有新得。认为汉末建安时,乃古今文体一大变。不仅五言诗在此时兴起,即散文为体亦与前大异。而曹氏父子三人,对此方面有大贡献。惟曹氏此文,不仅不见于《文选》,即陈寿《三国志》亦不录,仅见裴松之注中。故首加选讲。校长时在课堂外徘徊。授此文既毕,校长即夕盛宴,列席者皆本学期新聘同仁,余居首座。隔日,之勉来告余。君初到,不敢骤以告。君所任两班课,前任一人年逾五十,乃一老名士,西装革履,教白话文,今方返南京,自办一学院。一人乃南京第一高等师范旧同学,年三十左右,戴瓜皮帽,穿长袍,教文言文。两人年龄老幼相差,而意趣新旧又别。年老者趋新,年幼者守旧,而两人皆各得其班上学生之推崇佩服。一旦均以事辞职而去。学校拟聘一新人兼此两班课,骤无把握。去年我曾向校长推荐君,校长询问已详,多经考虑,终不接受。今遇此难关,来问我,君前年所推荐者,若来同时任此两班课,能保其胜任否。我答非特胜任,又必有出色过人处。今兄来,校长连日不安,自得两班同学佳誉,心大喜悦,特来告我。闻已邀兄盛宴相款,故我亦敢详以奉告。

 

余之首授曹氏此文,正在当时文学上新旧两派争持之间。而曹操为人,同学间亦初不知其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如此一特殊地位。故两班学生骤聆余课,皆深表欣服。此亦殊出意外也。

 

 

集美校址广大,校舍恢弘,高楼丛立。校主陈嘉庚兄弟乃集美村人,随其父经商南洋。其父破产,依南洋侨商惯例,其子可不偿父债。陈嘉庚兄弟家业续起,乃遂步清偿其父旧欠。债主皆云,此间例,父欠子不偿,可勿尔。两兄弟谓,已有盈裕,偿债不害此下之经营。于是信誉日隆,业务日扩。

 

又南洋旧例,出赀兴学可不负税。于是在其故乡集美村,先创一小学,聘无锡名教育家侯保三任校长。此后学校日扩,有中学、师范、女子中学、商船、水产、农业六部。嘉庚仍不自满,决心办大学。以大学经费大,恐非独立所能胜任。乃不在集美村旧址,另办新校于厦门,名厦门大学。初意欲广揽众力共任之。而南洋侨商群谓,陈嘉庚回国兴学孰不知,旁人相助,彼独享名,复何意义。遂皆袖手。厦大仍由陈嘉庚独赀支持。

 

陈嘉庚兄弟轮年必归集美一次。一日,陈嘉庚返集美村,至校长办公室。门仆见其村俗,禁不许入。嘉庚言,我乃校主,欲见校长,请赐通报。门仆惊惶入告,校长出迎,一校传为佳话。

 

余漫游学校各部分,皆高楼矗起,惟校长办公室乃一所平屋,最不受注意。最先小学旧址犹在,屋舍更简陋。而校主住宅亦在学校内,更是一所普通平民屋。陈嘉庚兄弟回国,即住此。嘉庚有一子,在校读书。有一自行车,往返住宅与学校间。又畜一马,星期日驰骋学校内外,为健身运动。其所异于其他同学者惟此。

 

 

施之勉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余在校,虽不与相熟,而亦曾知其名。之勉毕业后,又升学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受其师柳贻徵翼谋之称赏。时集美教师多来自南北两高师。之勉曾任教务长。

 

时集美同事住校者皆单身,之勉则携其新婚夫人沈韵秋女士赁一小屋,居村中。余每星期日必至其家。之勉体弱多病,又因家贫负债,欲求节省清偿,日以进薄米稀粥,以盐拌水豆腐佐膳。其夫人则贤惠有加,侍夫治家,食淡攻苦,绝无应酬。之勉年方过三十,俨然一恂恂儒者。而其夫人则纯如一旧式之闺秀。又有无锡同乡与之勉南京高师同学蒋锡昌,时亦在集美任教,必与余同至施家。

 

每逢星期日,余与锡昌同赴厦门,又常同游鼓浪屿。尤好游其两公园,一在山上,一在海滨。滨海者有曲折长桥架海上,更所爱游。返厦门,以叉烧包当午膳。买猪蹄一,海参几条。归,竟往施家。与之勉三人畅谈。其夫人炖海参蹄髈至极烂,供晚餐。余与锡昌必饱啖至尽。之勉则极少下箸,仍以盐豆腐薄米粥为膳。如是,每星期不变。其夫人之炖治海参蹄髈,亦每膳小变。一如天下之至乐,乃无过于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