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北平燕京大学(第2/3页)

 

 

余在燕大有两三琐事,乃成为余之大问题。余往常考试批分数,率谓分数无明确标准,仅以分成绩优劣。成绩分优劣,亦寓教育意义。不宜有劣无优,亦不宜有优无劣。优者以寓鼓励,但不宜过优,故余批高分数过八十即止,极少在八十五分以上者。劣者以寓督劝,故余在一班分数中必有低于六十分者,以为分数不及格只补考一次即可,然常不在五十分以下。及来燕大,任两班国文,一新班第一年级,又一班为第二年级。月终考试照例有不及格者数人。忽学生来告,新生月考不及格例须退学。余曰,诸生有不远千里自闽粤来者,一月便令退学,彼于本学年又将何往。遂至办公室,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其事者告余,学校无此前例。余曰,余乃今年新到,初不知学校有此规定,否则新生月考决不与以不及格分数。主事人曰,此乃私情。君今不知学校规定,所批分数乃更见公正无私。余曰,余一人批分数即余一人之私,学校乌得凭余一人之私以为公。余心不安,必取回另批。主事者难之,商之上级,余终得所请。取考卷回,另批送校,此一班遂无退学者。然余心终不安,始觉学校是一主,余仅属一客,喧宾夺主终不宜。然余在此仅为一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余将何以自待。于是知职业与私生活大不同,余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此想法为余入大学任教后始有。又念在大学任教,惟当一意在自己学业上努力,传授受业诸生,其他校事尽可不问,庶能使职业于生活不相冲突。遂决意果在大学任教,绝不愿兼任行政事务,此想法亦于其时始定。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及余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

 

又学校发通知,每用英文。余寝室水电费须按月缴纳。得通知,遂置不理。积一年,学校特派人来问,按月通知收到否。余曰,收到。问,水电费何不按月缴纳。余答,余乃学校所聘一国文老师,不必要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办学校必发英文通知。派来人大愠,云,我特来收费,其他学校事我不敢知。我乃授款与之,而心终有不适。

 

又每到学校上课,国文系办公室中阒无一人。倘欲喝水,又非自带热水壶不可。如此之类,使余不愿再留。一日,赴颉刚处,告欲离去。颉刚乃夷然,不对余加一挽留语,亦不问所以。仅云,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也。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不知颉刚是否已转告,余此后亦未询及。

 

余在小学任教十载又半,初到集美,为余职业上一大转进。然余未先有他处接洽,一年即匆匆离去。在中学任教整整八年。初到燕大,又为余职业上另一大转进。又仅及一年,即匆匆离去,亦未先有他处接洽。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此固余之所短。然余每告人,教大学有时感到不如教中学,教中学又有时感到不如教小学。此非矫情,乃实感,必稍久乃心安,然亦终于离小学入中学,离中学入大学。此亦可谓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惟今落笔,以此告人,恐仍有人认余为乃一时故作矫情之辞者。人生自有多方面,实难一语道尽也。

 

 

余居燕大朗润园,园之后半为屋舍,前半有池石林亭之胜,余每在此散步。读于斯,游于斯,绝少外出。一日,在城中某公园适晤冯友兰芝生。通姓名,芝生即曰,从来讲孔子思想绝少提及其"直"字。君所著《论语要略》特提此字,极新鲜又有理。我为《哲学史》,已特加采录。余自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刊载《燕京学报》后,初去燕大,颉刚又来索稿,以旧作《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与之,续刊《燕京学报》。曾获欧洲某汉学家来函推崇,谓读余文,乃知中国学术问题需由中国人自加论定,非异邦人所能为力也。又一日,颉刚来,手持胡适之一函,与彼讨论老子年代,函中及余此文。颉刚言,君与适之相识,此来已逾半年,闻尚未谋面。今星期日,盼能同进城一与相晤。余诺之,遂同进城,赴适之家。坐书斋久,又出坐院中石凳上。适之言,今日适无人来,可得半日之谈。他日君来,幸勿在星期日,乃我公开见客之日,学生来者亦不少,君务以他日来,乃可有畅谈之缘。此日则尽谈了一些老子问题。适之谓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适之后为文一篇,专论老子年代先后,举芝生颉刚与余三人。于芝生颉刚则详,于余则略。因芝生颉刚皆主老子在庄子前,余独主老子书出庄子后。芝生颉刚说既不成立,则余说自可无辩。然余所举证据则与芝生颉刚复相异,似亦不当存而不论耳。但余与芝生颉刚相晤,则从未在此上争辩过。梁任公曾首驳适之老子在孔子前之主张。在当时似老子出孔子后已成定论。适之坚持己说,岂犹于任公意有未释耶。

 

余在燕大又识张星烺,每星期五来燕大兼课。其寝室与余相邻,必作长夜之谈。余喜治地理之学,星烺留学英伦治化学。返国后,改从其父,治地理,尤长中西交通史。余与星烺谈尽属此门。及星烺归寝,竟夜鼾声直侵余室,余每夜必过四时始睡,故闻之特清晰。然临晨星烺又去清华上课。彼云,即日返城,仍有课。盖其时政府欠发薪水,又打折扣,故兼课之风甚炽。而星烺之鼾声则终使余常在耳际不能忘。

 

余初来北方,入冬,寝室有火炉。炉上放一水壶,桌上放一茶杯,水沸,则泡浓茶一杯饮之。又沸,则又泡。深夜弗思睡,安乐之味,初所未尝。时《诸子系年》已成稿,遇燕大藏书未见者,又续有增添修改。又特制通表,半年始毕。颉刚知之,告余芝生《哲学史》已编为清华丛书,君作何不亦申请列入其丛书内。当为介绍。遂持去。翌年,颉刚重来,乃知审查未获通过。列席审查者三人,一芝生,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一陈寅恪,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闻者乃以告余。又一人,则已忘之。后遂以稿送商务印书馆。

 

余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及去燕大,知故都各大学本都开设经学史及经学通论诸课,都主康南海今文家言。余文出,各校经学课遂多在秋后停开。但都疑余主古文家言。及年假,余返苏州,遂于新年中撰《周官著作时代考》一文,及下学期在朗润园又撰《周初地理考》一文,此为余考论古史地名一费力之作。上两文亦皆刊载于《燕京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