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南联大(第2/5页)

 

此下经广西南部诸城市,直过镇南关。冯芝生一臂倚车窗外,为对来车撞伤,至河内始得进医院。余等漫游数日去昆明,芝生独留,未获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来昆明,文学院即拟迁蒙自。临时集会,请芝生讲演。芝生告余,南岳所言已在河内医院中细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论。惟关心性一部分,屡思无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闻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学,一依其清华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论中国哲学,亦以岳霖意见为主。特以中国古籍为材料写出之,则宜其于心性一面无可置辞也。惟在南岳,金岳霖亦曾听余作有关宋明理学之讲演,而屡来余室。则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学》一稿,乞余批评,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讲演,芝生谓,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指余言曰,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是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

 

一日,余约自昭两人同游大理,已登入汽车中,见车后络续载上大麻袋。询之,乃炸药,送前路开山者。余与自昭心惧,临时下车。此后在昆明数年中,乃竟未获机去大理,是亦大可追惜之事也。余与自昭既下车,遂改计另乘车去安宁,宿旅店中。游附近一瀑布,积水成潭,四围丛树,清幽绝顶,阒无游人,诚堪为生平未到之一境。余两人久坐不忍去。明日再来。不意数日行囊已倾,无以付旅馆费。乃作书以此间风景告锡予等嘱速来。用意实求济急。一日,自昭坐旅店房中读书,余则漫步旅店走廊上。忽见一室门敞开,室中一老一幼对弈。余在梅村小学教书时,酷嗜围棋,一旦戒绝,至是已及二十年,忆在北平中央公园,曾见一童,立椅上,与人对弈。四围群聚而观。询之,乃有名之围棋天才吴清源,然余亦未动心挤入观众中同观。今日闲极无事,乃不禁往来转头向室中窥视。老者见之,招余入,谓余当好弈。彼系一云南军人,即此旅馆之主人,对弈者,乃其孙。告余姓名,已忘之。邀余同弈。余告以戒此已二十年矣。老人坚邀,不能却,遂与对弈。老人又言,君可尽留此,畅弈数日,食宿费全不算。不意当晚,此老人得昆明来讯,匆促即去。而余两人俟锡予诸人来,亦盘桓不两日而去。余之重开弈戒,则自此行始。

 

 

不久,西南联大文学院定在蒙自开课,余等遂结队往。火车中读当日报纸,见有一夏令营在宜良,游瀑布山洞石林诸胜,美不可言。余大声曰,宜良何地,乃有此奇景。旁坐一友,指窗外告余,此处即宜良,亦云南一有名胜地。并曰,君即观两交山色可知之矣。实则当日所见报载夏令营旅游各地乃在路南,系另一地名,而余误以为在宜良,遂种下余此下独居宜良一段姻缘。亦诚一奇遇也。

 

蒙自乃旧日法租界,今已荒废。有希腊老夫妇一对,在此开设一旅馆,不忍离去。曾一度回视故乡,又重来守此终老。联大既至,诸教授携眷来者皆住此旅馆中,一切刀叉锅碗杂物争购一空。余等单身则住学校,两人一室。与余同室者,乃清华历史系主任刘崇竑,治西洋史,亦在北大兼课,故余两人乃素稔。崇竑每晨起必泡浓茶一壶,余常饮之,茶味极佳。附近有安南人开设一小咖啡店,余等前在河内饮越南咖啡而悦之,遂亦常往其店。河内咖啡店多悬两画像,一为关公,一则孙中山先生。此店亦然。店主人有一女,有姿色,一学生悦之,遂弃学入赘。一夕有男女两学生同卧一教室中桌上,为其他同学发现,报之学校,遂被斥退。一时风气乃出格如此。

 

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围有人行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师生皆环湖闲游。远望女学生一队队,孰为联大学生,孰为蒙自学生,衣装迥异,一望可辨。但不久环湖尽是联大学生,更不见蒙自学生。盖衣装尽成一色矣。联大女生自北平来,本皆穿袜。但过香港,乃尽露双腿。蒙自女生亦效之。短裙露腿,赤足纳两履中,风气之变,其速又如此。

 

入春来,值雨季,连旬滂沱,不能出户。城中亦罢市。其时最堪忧惧者,乃时有巨蛇进入室中,惊惶逃避,不可言状。及雨季过,湖水皆盈,乃成一极佳散步胜地。出学校去湖上,先经一堤,堤上一门,有一横匾,题"秋至杨生"四字。初不解其意,后乃知入门一路两旁皆种杨柳,雨季过,即交秋令,杨柳皆发芽,绿条成荫,更为湖光生色。柳皆春生,惟此独秋生也。余自此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

 

一日,北大校长蒋梦麟自昆明来。入夜,北大师生集会欢迎,有学生来余室邀余出席。两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无聊,乃姑去。诸教授方连续登台竞言联大种种不公平。其时南开校长张伯苓及北大校长均留重庆,惟清华校长梅贻琦常川驻昆明。所派各学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学院长常由清华冯芝生连任,何不轮及北大,如汤锡予,岂不堪当一上选。其他率如此,列举不已。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主独立。余闻之,不禁起坐求发言。主席请余登台。余言,此乃何时,他日胜利还归,岂不各校仍自独立。今乃在蒙自争独立,不知梦麟校长返重庆将从何发言。余言至此,梦麟校长即起立羼言,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弗再在此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群无言。不久会亦散。隔日下午,校长夫人亲治茶点,招余及其他数位教授小叙。梦麟校长在北平新婚,曾有茶会,余未参加,其夫人至是乃新识也。

 

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遂赋归与。及是夫妇同来联大。其夫人长英国文学,勤读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于无不披览。师生群推之。梦家在流亡中第一任务,所至必先觅屋安家。诸教授群慕与其夫妇游,而彼夫妇亦特喜与余游。常相过从。梦家尤时时与余有所讨论。一夕,在余卧室近旁一旷地上,梦家劝余为中国通史写一教科书。余言材料太多,所知有限,当俟他日仿赵瓯北《二十二史劄记》体裁,就所知各造长篇畅论之。所知不详者,则付缺如。梦家言,此乃先生为一己学术地位计。有志治史学者,当受益不浅。但先生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余言,君言亦有理,容余思之。又一夕,又两人会一地,梦家续申前议,谓前夜所陈,先生意竟如何。余谓,兹事体大,流亡中,恐不易觅得一机会,当俟他日平安返故都乃试为之。梦家曰,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兴趣广,门路多,不知又有几许题材涌上心来,那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不如今日生活不安,书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之,岂不驾轻就熟,而读者亦易受益。余言,汝言甚有理,余当改变初衷,先试成一体例。体例定,如君言,在此再留两年,亦或可仓促成书。梦家言,如此当为全国大学青年先祝贺,其他受益人亦复不可计,幸先生勿变今夕所允。余之有意撰写《国史大纲》一书,实自梦家此两夕话促成之。而在余之《国史大纲》引论中,乃竟未提及。及今闻梦家已作古人,握笔追思,岂胜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