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第2/4页)

 

学校又常停课。只由学生发一通知,校方不加闻问。某一日,罢课既久,学生数人来翠湖寓所请去上课。余告诸生,余之来校授课,乃受学校之聘。今罢课复课,皆由诸君主动,诸君在学校中究是何等地位。余前日非遵诸君罢课令不到学校上课,乃因去至讲堂空无听者,不能对壁授课,因此不往。今日余亦不愿遵诸君复课令即去上课。诸君既不像一学生,余亦竟不能做像一教师。甚愧甚愧。来者乃亲自谴责认罪,卑辞坚恳,又续有来者,户为之满,余亦终随之去。报章上亦不对此等事登载一字。昆明地处偏远,学风如此。则余幸不去京沪平津,否则真不知何以为教也。

 

 

余在五华所授,以中国思想史为主。在省立图书馆所阅书,以宋元明三朝诸禅师撰述,及金元两代之新道教为主。尤以后者翻览最详,惜仅偶撰小文,未能萃精著作。

 

李埏在云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来昆明,在五华山唐继尧一大园中租得一小宅。邀余去同住。平屋三间,李埏夫妇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余住右室,中室为食堂。余与李家同食,盖因李埏与志义知余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为此计。由李埏妻亲任烹调。同桌五人,余乃俨如其家之老人。然而从此余之一日三餐遂获妥善之解决,余之体力乃亦日健。

 

唐家园中有一大厅,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埏又为余借得唐家大厅之钥匙,余每日开门入,一人在大厅中读书散步,较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静寂有加。园西一墓地益宽大,余亦时往散步。余前半年在翠湖日亲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园乃日亲山,亦初来所未料也。

 

暑假乘飞机返上海,临出机场,遇一熟友来接其友,其友乃未至。彼告余,已备餐肴,并清出一客房,又亲以车来,坚邀余同赴其家。不意设宴甚盛,一盘一碟,必坚请一尝。余所食既多,最后又来米饭一碗。余在昆明一年,晚餐从不进米饭,惟知今夕主人既未备粥面,而又情辞恳切,余又勉尽之。自念今夕饮食较素常增两三倍有余,恐有不适。乃竟夜无恙,晨起转觉舒畅,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乡食,此或肠胃习惯宜然。君今病胃,正宜乡食,较之离乡旅食自不同,可勿虑。余意主人此言大有理,余之胃病当以居乡为得。适无锡有创办江南大学之议,屡来相邀,余遂决意离昆明返无锡。暑假后,另介绍一友诸佐耕去五华。佐耕乃余近乡,本亦在小学任教。余在后宅小学时,即与相识。章太炎讲学苏州时,佐耕往从之,颇得亲近。余既介之五华,遂与俱往,半年后,余一人独返。诸友皆知余为胃病,故亦不坚留。遂于一九四八年春转赴江南大学任教。

 

 

江南大学乃无锡巨商荣家所创办,校舍在无锡西门外太湖滨山坡上。由此向南一华里许,即鼋头渚。校舍皆新造,风景极佳。诸教授住宅多分布在荣巷一地,荣巷乃荣家旧宅所在,由此经梅园至大学,可四五华里。梅园亦荣家所创造。余居分上下楼,各三楹。余居楼上,楼下乃大学老校主德生夫妇所居。每周六下午脯后,德生夫妇由城来。晚餐后,必上楼畅谈,或由余下楼,每谈必两小时左右。星期日午后,德生夫妇即去城,如是以为常。德生告余,某一年,德生与其兄宗镜及同乡数友游杭州西湖,在楼外楼晚餐,席散下楼,群丐环侍争赏,一时不胜感喟。谓群丐皆壮年失业,即无锡城外诸酒家亦有此现象,遂群议回沪设厂,广招劳工,庶于消弭失业有补。无锡乡人之在沪设厂,其动机始于此。余家在无锡南门外,与苏州常熟为邻,前清属金匣县,地为泽国,湖泊相连,多良田,故居民皆以耕渔为业。荣巷在无锡西门外,滨太湖,多山丘,地多荦确,故其居民多去上海经营小铁铺等为生。自此多设碾厂纺织厂等。而荣氏兄弟业务特旺,宗镜先卒,德生一人维持。至抗战时,德生诸子侄及诸婿各分主一厂徙内地,及是皆迁回。江南大学乃由其一子之某一厂斥赀兴办。

 

余询德生,君毕生获如此硕果,意复如何。德生谓,人生必有死,即两手空空而去。钱财有何意义,传之子孙,亦未闻有可以历世不败者。德生又谓,我一生惟一事或可留作身后纪念,即自蠡湖直通鼋头渚跨水建一长桥。蠡湖俗称五里湖,与太湖相连,鼋头渚本孤立太湖中,德生七十岁时,私斥巨赀,建此长桥,桥长有七十大洞,宽广可汽车对驶,由此乃可从无锡西门陆路直达鼋头渚,行人称便。德生谓,他年我无锡乡人,犹知有一荣德生,惟赖此桥。我之所以报乡里者,亦惟有此桥耳。

 

德生于抗战前,在荣巷曾创办一中学,先兄声一先生亦曾在该校任教。及先兄瘿病骤卒,余弟漱六从另一私立中学转来接替先兄之职。抗战时,此校遭残破,及是未能复兴,犹存一图书馆,藏书亦数万册,迄今犹封闭未加整理。余因江南大学新兴,图书有待逐年增置,拟请德生先以荣巷图书移江南大学以应急需。乃德生意,似谓江南大学由其子创办,而荣巷中学及此图书馆乃由彼往年经营。今中学已停闭,此图书馆则尚待整理保留,亦彼一生中所辛勤擘画也。

 

由此可知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及其心理积习,重名尤过于重利。换言之,即是重公尤胜于重私。凡属无锡人,在上海设厂,经营获利,必在其本乡设立一私立学校,以助地方教育之发展。即德生一人为例可证。方与其兄宗镜从事实业经营,成为一大资本企业家,其最先动机即为救助社会失业。待其赢利有余,即复在乡里兴办学校,其重视地方教育又如此。及其晚年又筑一蠡湖大桥,其重视地方交通公益又如此。余私窥其个人生活,如饮膳,如衣着,如居住,皆节俭有如寒素。余又曾至其城中居宅,宽敞胜于乡间,然其朴质无华,佣仆萧然,亦无富家气派。其日常谈吐诚恳忠实,绝不染丝毫交际应酬场中声口,更不效为知识分子作假斯文态,乃俨若一不识字不读书人,语语皆直吐胸臆,如见肺腑。盖其人生观如是,其言行践履亦如是。岂不可敬。而中国文化传统之深值研讨,亦由此可见矣。

 

 

又如当时无锡巨商唐家,请太仓唐蔚芝来无锡创办一国学专修馆,又为之建造一住宅,蔚芝乃移籍无锡,作终老计。及荣家蠡湖长桥落成,唐家又为蔚芝特筑一别墅在桥之西端鼋头渚,面湖背山,风景特幽,游人少至。及抗战胜利,蔚芝虽以病居沪,而国学专修馆终迁回,恢复办理。其他经商有成,在其家乡兴办中小学者,乃指不胜屈。其实推而上之,无锡一县在江南开风气之先,如俟实东林两学校,远在前清光绪戊戌政变前,为全国地方兴办新式学校之开始。规模皆极宏伟,科学仪器亦极齐备。皆由地方人士私费创办。但戊戌后,两校皆遭毁,否则亦他日之南开也。然风气已开,即余之幼年,早获投入新式小学读书,亦受此风气之赐。西方学校亦由私立者在先,惟不属之地方,而属之教会,此则双方文化不同之故。然学校教育重在私办,则大致无异。如英国之牛津剑桥,皆由教会兴办,历史悠久,至今乃为其国人所重视。美国之哈佛耶鲁亦各有三百年以上之历史,其先亦由教会兴办。州立大学最迟起,然始终未有国立大学。吾中国果诚慕效西化,则学校教育似亦当尊重私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