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新亚书院(续三)(第3/4页)

 

余去哈佛,在其东方学研究所作讲演,讲题为《人与学》,由联升任翻译。余时正撰写《论语新解》一书,故讲演皆从《论语》中发挥。并述及中西为学之不同。举宋代欧阳修为例,人人皆知欧阳修乃一文学家,但欧阳修治《易经》,疑《十传》非孔子作,此问题由欧阳修一人首先提出。特撰《易童子问》一书,详论其事。又有与人书,谓从孔子以来,隔一千年,始由其提出此问题。人尽不信,亦无妨。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二个欧阳修出,赞同我说,到时已有两人同主此说。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三个欧阳修出,赞成此说,到时则有三人同主此说。三人为众,我道不孤,此下则信从此说者必更多。但不知只隔几百年,明代即有归有光赞成此说。到今天,余亦赞成此说。而且赞成此说者还多。欧阳修新说距成定论之期已不远。是为欧阳修在经学上一绝大贡献。欧阳修又撰《新唐书》各志,及《新五代史》,其在史学上之贡献,亦属尽人皆知。读其全集,有许多思想言论可以自成一家,则欧阳修亦得称北宋一子。中国学问经史子集四部,欧阳修已一人兼之。其实中国大学者尽如此。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苟其专在一门上,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后有人告余,此讲演之录音带尚保留在哈佛,彼曾亲去收听过。后余收集历年为文,有关此一论点者,汇集为《中国学术通义》一书。而在哈佛所讲,则未有存稿,并未收集在内。

 

哈佛燕京社购中国书特多,裘开明在北平燕京大学主其事,余与素识。及余去哈佛,彼正任其图书馆长。亦得相叙。英时父协中及卫挺生皆新亚旧同事,有洪煨莲,燕大同事皆住剑桥。其他旧识获睹尚伙。有韩国研究生车柱环,余去哈佛前,特携其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之论文中文稿,远赴耶鲁访晤求正。后余两度赴韩,皆与相晤。尤为余在韩国相识中所稀遇。

 

协中家距哈佛不远,余夫妇曾屡去其家饮膳。一日,台湾留学生在剑桥者十余人,群集协中家会余。余知当时台湾留学生在美,大体均抱反政府态度。彼辈一登飞机,即感要踏上自由国土,即为一自由人。而彼辈之所谓自由,即为反政府。见我后,亦一无忌讳,畅所欲言。余告以久居香港,偶履国土,不谙国情,不能代政府对诸君有所解答,惟亦与诸君同爱国家,同爱民族,与诸君意见稍有不同。彼辈谓余立场不同,则意见自不同。盖余之持论,仅在政府国家民族之三层次上,彼辈则尚有一世界观,更超国家民族之上。彼辈认余站在政府立场,实则彼辈乃站在外国立场,以美国来衡量中国,则一切意见自难相洽。其实来美留学者并非全学政治,远在国外,对国内政情亦难有真切之了解。倘此后彼辈留美服务,又在美成家,并入美国籍,而对祖国仍不忘情,仍多意见。吾政府则对转入外国籍者,仍许其保留中国籍,而更加重视礼遇,或更在一般不兼外国籍之国民之上。今日常有人言,一家中父子有代沟。余则谓,在一国中亦有国沟。此亦吾国家当前一大问题也。

 

余夫妇在剑桥逗留一星期。接触多,人事忙。临去,协中坚邀余夫妇离纽海文前再往,与彼一家作一星期之畅叙。余夫妇亦允之。遂于离纽海文前,又去剑桥。协中先在一休假胜地租一宅,彼夫妇与二子英时英华,及余夫妇,共六人同去。其地名已忘。四山抱一湖,山不高,湖不大,而景色幽美。两家或驾游艇徜徉湖上,或在宅外树荫草地闲行闲坐,七日之为况,至今尚留脑际。美国人好活动,中国人好闲散。每好择一静境闲下,把日常心中积存杂念尽放下,尽散去,俨如隐遁世外,过一番神仙生活。美国人从闲散中觅新活动,中国人则于新活动中觅闲散。双方情味大不同。协中夫妇临离港前,余夫妇偕彼两人及其子英华,渡海游大屿山,黑夜登山,宿一古寺中。翌晨归来。协中不忘此游,故邀余夫妇来游此湖。适来者亦仅余两家。余夫妇留美近八月,亦惟此七日最为恬静。今协中已逝世,此湖真如一处之雪泥,而鸿爪则仅留余夫妇之心中矣。今日台湾游览区日益增辟,然每赴一地,游人麇集,率在数百人千人间。只觉一片热闹。求如余五○年初到台湾所游,亦已渺无往日景象可觅。只能活动,难得闲散。美国生活逼人来,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学期结束耶鲁特赠余名誉博士学位。在授赠仪式中,耶鲁校长特请李田意以中国语致辞作介绍。据谓乃耶鲁毕业典礼中使用中国语之第一次。

 

卢定教授曾多次晤面,又屡有餐聚。临离纽海文前,又邀至其家晚餐。餐后闲谈,由田意作译。卢定问,闻君在讲堂告学生,中国史学重人,西方史学重事。人为主,事为从,有之否?余答,有。卢定又问,君意固是。但其人必演出历史事件,乃始得成为历史人物,则事亦不当轻。余答,此乃中西双方历史观念一大不同处。中国史籍分编年纪事本末与列传三体,但正史则为列传体。其人之所以得成其事,其内情有不尽于其事之内者。如孔子辞鲁司寇,不知孔子其人,则何以知其事。故不详其人,即于其事之前因后果多有所失。而在中国正史中,所载人物有绝未演出所谓历史事件者,且不在少数。故中国正史中女性人物亦特多,为并世史籍中所少见。此乃中国人之历史观念,与其他民族不同。故中国人所认之历史事件,实即包有人生之全部,非专限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事件上。中国历史即一部人生史,或说是一部文化史。非限于政治。此乃中国自古已然。亦可谓中国史学早已现代化。实可作今日世界史学家之参考。当时耶鲁文史哲学方面各教授,多注意于余讲堂所讲,此亦一例。

 

又有柳无忌夫妇,其时不在耶鲁任教,而居住纽海文近郊,常与往来餐聚。余又曾与无忌对弈消遣。无忌夫妇有一女,十足中国传统,孝礼真挚。待人接物亦情礼备至。无忌夫妇极欲获得一中国籍佳婿,而其女则终于嫁了一美国人,其事已在余夫妇离去之后。盖此女自幼即在美长大,已深受美国影响。所交中国青年,宜多半中不西,不如美国青年转为一色纯真。其女既为一性情中人,则宜乎舍此而从彼矣。余夫妇在美期间,所遇中国家庭有外国女婿外国媳妇者不少。其父母翁姑言辞间总露多少不满情绪,此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余夫妇留纽海文近六月,所识耶鲁文学院各系诸教授甚多,兹不一一详述。而中国友人,异邦相遇,更觉情谊亲切深厚,非在国内所易得。如李田意,既为余讲堂上作义务翻译,尤其日常相处,余夫妇大小一切事,几乎全由其从旁相助。又万荣芳为余夫妇郊游一密伴。又有一翁太太,乃新亚旧同事翁舲雨之弟媳,已寡居。时亦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亦来余课堂旁听。每逢余上课,彼必携带其所煮红香浓茶装热水瓶中带来。余坐讲台上,有烟可抽,有茶可喝,亦为在国内讲堂上所未有之乐趣。外国教授在研究院课程中,常在讲堂抽烟,然亦绝少兼喝咖啡,则余尤为特例矣。又有朱文长郅玉汝,乃余在北京大学时老学生。朱文长之妻,则为早期新亚学生。又有黄伯飞,乃在耶鲁新识。余返香港后,曾约聘其来新亚任语言专科主任一年。其他,难一一缕举。每一家必邀余夫妇餐叙,亦多邀中国友人作陪。又多常来余寓作闲谈。余夫妇在耶鲁之一段生活,实是一片热闹,为在国内所未有。临离去,不胜惆怅。余有日记,至今翻阅,真如一场好梦。今则梦虽醒,而梦中情境则仍留心目间。惜不能一一写入笔墨中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