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新亚书院(续四)(第2/4页)

 

 

离旧金山又转去西雅图,寄宿李方桂夫妇家。晤及萧公权施友忠诸人。又陈世骧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妇适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亚旧同事夏济安,在加大任教,时亦在西雅图。屡次晤面,彼有意离美重返新亚,曾约于翌年转道伦敦来港。乃不幸于别后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时已值学校假期,余曾在华盛顿大学开一座谈会,未作专题讲演。余夫妇在西雅图极爱其湖山之胜,畅游一星期离去。

 

余夫妇自离纽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车,便随处浏览。及离西雅图东返,始改乘火车。车行沿太平洋转入群山峻岭中,盘旋曲折,极为胜境。登上车顶厢楼,四旁及楼顶皆为大玻璃窗,眺望四围,更觉心旷神怡。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游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往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车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回环,烟树迷惘,远山遥堤,一一掠窗而过,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带。下午在芝加哥换车,翌晨四时抵水牛城。

 

 

万荣芳应约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驾车去游尼加拉瀑布。余素爱观瀑,此瀑已早在电影中见过。乃乘汽车直达瀑布之顶,一石铺平坦大场,身倚场边栏杆上,瀑布即在栏杆下。似置身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来城市。因寻瀑布之源,背向直达一湖滨,亦如散步公园中,自然奇险渺无可得矣。

 

过一桥,入加拿大境,一楼面对瀑布,设餐厅,游客麇集,排队轮候。一桌散,乃克入坐。幸获一桌,正临窗,对岸悬瀑宛在窗前。时已值夜,瀑布上皆遍布五彩灯光,青红绿黄,霎即变色。窃意若移去此诸灯,亦可遥望瀑影,在深黑中轰豗一片,此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赏缤纷电光,亦是一乐。今则两失之,不觉惘然。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转赴加拿大之多伦多。时翁舲雨有一子在此读书,舲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访之,同游市外一中国式园林,闻系前清时一加拿大人游北京归而仿建者。骤入门,见楼前一古松一稚柳并峙,余忽有启悟,乃知此为中国人之匠心布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颇难觅得。于不自然中创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国山川园林名胜皆如是。中国人作画亦如是。西洋人作画,必面临其境,如实描绘,谓之写真。其布置园林亦一仍自然,如旧金山多桧木公园是矣。加以布置,则成尼加拉瀑布。自然与人为显分两境。中国则必融自然入人为,又融人为入自然。使两境如一,乃为上乘。

 

多伦多大学教授史景成,陪余参观其博物馆之中国部分,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义士来华所收藏之龟甲,及商周钟鼎彝器。并有秦汉砖画陈列两壁,殊为壮观。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及清代之种种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画,及一明墓。搜藏甚富,不亚于在美所见。

 

在多伦多住宿两宵,即返美,顺道乘轮作千岛之游。海山胜景,顾盼皆是,环行五小时。其南端甚近纽约,倘纽约居民群以此为游览之所,则往返绝非不便,而心胸大开,不啻另是一天地。惜当时纽约居民似游千岛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变否。

 

游千岛后,于返纽约途中,又去亚力山大海湾宿一宵。又去一湖,乃距纽约市北八十里一度假胜地。湖在山中,澄渟如镜,山高海拔一千五六百尺,山后有瀑布,沿瀑布而下,林树荫蔽,湍声清越,日光穿林而下,亦可谓声光影三绝矣。瀑布凡见三处,另一处未见。路上老树参天多百年以上者,悬壁绝峻峭,游人必步行或骑马到此,可尝游山之味。在此湖亦宿一宵而去。返抵纽约,又一周,于九月一日离美转赴伦敦。余等留美前后共七月余。

 

 

余离港前,伦敦来邀即将合组新大学之三院院长前往访问。余因赴美在即,约定离美后单独前往,至是始成行。余至伦敦,毛勤已退休归家,住伦敦近郊。亲来邀赴其家,盘桓一天,深夜始归,均由毛勤驾车迎送。当日傍晚余夫妇出外散步,附近一小镇,镇民亦群出。见余夫妇乃中国人,疑自香港来,余告以来自美国。彼辈乃竞问美英优劣。余答,美国何堪与英国相比。彼辈大惊诧,问何据。余指田塍间老幼男女弥布,曰,如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国人家宅纵在乡野,出门即大马路,汽车交驶,岂容徒步。即欲就近买一包纸烟卷,亦得驾车出门。长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辈快乐。闻者色喜,首肯。但一人谓,不久此形势即逼来,恐吾辈此种生活亦不得长久矣。又一人谓,文化人生必经时间,指近山草皮曰,此等草皮至少已当历五百年以上。美国人学我们种草皮,最多不得满四百年,何堪相比。英国人极不喜美国人出己上,但亦无奈之何。此一番田野闲谈可征。

 

富尔敦亦特来邀余夫妇去其家住一宵。火车路程一小时即达,午后讨论香港创办新大学事,谈及校长问题,两人仍各持旧见,不相下。出至郊外,参观在此兴建一大学之新校址,彼即预定任此校之校长。晚餐后,续谈香港新大学校长问题,仍不得解决。翌晨再谈,仍无结果。午后,富尔敦亲送余夫妇返伦敦。车上仍续谈此问题。余问,当前中国学人君意竟无堪当一理想大学校长之选否。富尔敦色变,遽谓此问题当依尊旨,即此作决定,幸勿再提。

 

余屡闻国人每以好古守旧自谴,及来英访问牛津剑桥,乃觉英国人好古守旧之心亦不弱。余遍游牛津各学院,物质规模生活细节多历长时期,各循旧状不变。适英女王将来访,各处墙壁略加粉刷,五六百年旧石皮薄加剥落,如是而已。在剑桥晤一英籍教授,任中国《论语》一课,告余大感困倦。以一英国人治西书,自可各有悟入,遇疑难处,各自发问,教者可随宜启导。读中国古籍如《论语》,所问尽属字句义解,无大相歧。教者亦只遵旧制,分别作答,再三重复,岂不生厌。但讲堂上课限于向例,不专依书本循章蹈句作解。所授内容变,而体制不变,徒滋拘束。

 

其实英国此种守旧不变之心习,随处可见。即如伦敦西敏寺白金汉宫及国会大厦,一排骈列,神权、王权、民权政治体制上之三大转变,新者已来,旧者仍存。尤其是唐宁街十号,最可作英国人守旧不变一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