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新亚书院(续四)(第4/4页)

 

余夫妇赴罗马,驻教廷大使谢寿康次彭特来机场迎接。并为在其使馆附近定一旅馆。当晚即由次彭晚宴。此下数日,或在使馆,或在市区,几乎尽由次彭约同饮膳。次彭虽久从事外交界,而为人坦率真诚。一夕同餐,次彭择碟中一鱼头置余碗中。其夫人谓,汝自喜食鱼头,不问客亦嗜此品否。余笑答,生长江苏无锡鱼虾之乡,生平正爱此。次彭并屡次陪游市区各名胜古迹。余与次彭虽初相识,一见如故交,亦生平稀遘也。

 

一日,由罗光神甫陪赴梵谛冈,于广座中谒见教皇。罗神甫并于其寓所邀晚餐。次彭又曾两度陪余夫妇去梵谛冈,瞻仰巡览,几于无所不至。

 

余夫妇又曾畅游梵谛冈附近一古堡,整半日,遍历各处。使余于欧陆中古时期之堡垒情况,略获有知。并由次彭陪游圣保罗约翰圣彼得等教堂,才知文艺复兴后之教堂与中古时期之不同所在。余夫妇又特去庞贝古城,晨夕往返,沿途所见,始识意大利人之闲逸,犹胜于法人。若果以生活忙碌亦视为近代欧洲文化演进一项目,则意大利无疑犹当居法国后。惟意大利生活水准低,故其情趣乃不如法国。惟论古迹之丰,则英法远不能与意大利相比。文艺复兴虽起于罗马,然终为古所掩,不能与英法同享后起之新运。古今新旧不能相融一贯,又为余游英法意三国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疑我自身固有之旧,宜其不能调融合一矣。故人类文化贵能推陈出新,不当舍旧谋新耳。

 

余夫妇游罗马凡六日即匆促赋归,次彭亲送。适飞机误时,次彭详询余等所到,谓尚有半日闲,当伴游未去处。午餐后,飞机仍未到,次彭问有一处咖啡馆曾去否。余言,著名一希腊咖啡馆已由先生陪去过。次彭谓,非也。此处非熟人作伴不易去,店名由意语翻译当为天下第一家。尚有数小时闲,当必一去。遂偕往。店内四处皆咖啡袋,无座位,立柜前饮。次彭谓,如剩有意币,可尽购咖啡归香港细品之。依其言购一纸袋,乃赴机场。飞机中整夜少眠,而喉间余味津津,不觉渴。乃知方饮咖啡味醇性强,洵佳品也。乘客闻香气浓烈,或寻来余座前,问何处购得这样好咖啡。余夫妇遍饮各地咖啡,意居首,法英次之,美最末,而今午所饮犹为上选。即咖啡一味,亦与人生之闲逸忙碌成正比。一事一物之微,亦可觇文化之异同。此亦入国问俗之要旨也。

 

 

余返香港,乃知新亚内部为国庆日悬国旗有龃龉。余告来谈者,国家民族精神之体究与发扬,乃我全校师生积年累月所当努力一要目。悬挂国旗,乃一仪式。不当为此使学校前程生波折,乱步调。但国庆之晨,仍有人在学校楼顶私升国旗,旋又卸下,未肇事端。盖少数几人主张,绝大多数置之不问,而另有少数临事加以劝阻。然余之欧游则竟为此中辍,至今思之犹为怅然。

 

余返港最大一事,为觅新居。余不喜城市烦嚣,托人访之乡间,乃得沙田西林寺上层山腰一楼。更上即山顶,屋主人辟一大园为别墅。余夫妇亲赴踏看,深爱其境。或言火车站离此远,登山石级一百七十余,每日往返恐劳累。屋主管家陪去,谓我年七十余,每日上下,体况转健。先生来此居住,必可腰脚强劲,心神宽适,余遂定租。

 

余之《论语新解》初稿,已在耶鲁完成,自得新居,重理前业。取《朱子语类·论语》各条逐一细玩,再定取舍。适杨联升自哈佛来,亦来余山上宿一宵,归途经日本,余嘱其代购日本人著《论语》三种,一主程朱,一主陆王,一遵乾嘉汉学。虽多本中国旧说,从违抉择各异。余又再玩三书,细审从违。如是再逾半年,稿始定。

 

夏秋间,忽台风来,势烈空前,山居破坏,屋顶多掀开。修理费时,临时移楼下另一小宅。在楼上放一桌,余一人尽日握笔吟哦。较在耶鲁写初稿时,环境似更怡悦有加。

 

富尔敦又来,初面,又询余有关校长事仍持初意否。余告以余所争乃原则性者,他日物色校长人选,余决不参一议。富尔敦额首不语。有关新大学一切争议,至是遂定。又议校名问题,或主取名中山大学,或主名九龙大学,其他尚有多名,久不决。余谓,不如迳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众无异议。新校长既来,召崇基联合新亚三院院长每周开一联席会议,遇有异见,举手多数即通过。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大学既成半年,乃商之赵冰董事长,得其同意,辞去新亚院长之职。时为一九六四年之夏,自创校以来,前后十五年,连前亚洲文商学院夜校一年,则为十六年。亦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惟董事会允余六五年为正式辞职之年,此一年则为余之休假年。时余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办学生涯遂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