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鹅山顶(第2/2页)

历史虽然由志士写成,其代价,却由无数的母亲担负。

正是初春,怯怯的鸟声在试探空山的岑寂,回声裏有溼溼的野意。我心头思潮起伏。古墓阒然,墓中的灵魂不置可否。几乎忘了,这已经是七十五年,四分之三世纪的古墓了。碑前的石炉裏怔怔地插着十几柱残香,三脚架支着的一个花圈倚在墓前。墓的方向朝着东北东,不能说是正对着锺山。小时候,我虽然拾千级石阶上过白巍巍的中山陵,却不记得那坊门是朝南朝北了。

我们沿石径攀回飞鹅山道,重新驱车上坡,向枕田山进发。意外顶礼过古墓,这一带的荒山野道顿然有情起来,连四面的鸟声应答也有了韵味。我把车窗旋下一半,把呼应的鸟声和料峭之中带点薄雾的山气放进车来。盘盘旋旋的山道不断,从绝壁的背后闪出来接应我们,每一次只要差那么一瞬,绝处就没有生路了。山谷郁沉沉地在我右手,一泻千尺地斜向远处的海口,每逢丛莽与野花疎处,就向我敞开

它两坡的密树,和海口那一片错落的红屋顶。如果山谷是半公开的祕密,只肯半敞给海看,那我从这后面的高处俯瞰,只能算是倒窥牛角尖了。

一整座空山把初春托得高高的。一整盘山道天梯一般架在上面,只为把我们接上去,接上绝顶。终于登上了四面皆荒的大老拗。上飞鹅山,犹如剥开天地间的一只黛青色巨果,一削山脊是一瓣果瓤。可是剥到大老拗,却剥开了一脊又一脊沙土的荒山像乾了的瓤瓣,骤眼望去,苍凉得天荒地老。要是沿着脊椎上那一痕白灰灰的线径走过去,伯就会走到一切故事的尽头。

山道到此,忽然向南一个逆转,攀向更高处。我们在顶点的平地上停了下来。一落数百呎的坡下,起伏参差的是一簇簇矮丘的峰头,再下去,忽隐忽现在蜿蜒坡路的尽头,隔着清明将至的薄雾和一层,唉,不是红尘,是灰尘的淡烟,却见恍若蜃楼而白得不很纯洁的街市,似乎有车辆在移动。那该是牛头角和观塘了。更远更幻的是隐隐约约启德机场的跑道,有急骤而跋扈的呼啸在震撼附近的空间。再过去,越过一片灰蓝色的水面,那么不真实地虚浮着的挂楼,重重叠叠,远得分不出窗子来的,莫非,就是香港吗?怔怔望了半天,忽然她说:

「你看那边的悬崖上,好像是一座看台。」

「对,好像是的。像一只燕窝。去看看。」

「小心一点,两个月前,就有个青年从飞鹅山上掉了下去。」

终于走到了崖边。那是一座小了望台,四周围着栏杆,悽在崖边上,有一种冒险的刺激。阴溼溼挟着雾气的海风迎面扑来,把我们的乱髮吹成,什么呢,狼狈的翅膀?我们完全暴露在旷阔的空间,一任希望和回忆都飞扬在风裏。站在这千山的焦点,像骑在青龙背上,龙脉左蟠右蜿,一股莽莽苍苍,是探向东北的西贡半岛,另一股是鳞爪欲动的清水半岛,攫向东南。其间攀龙附蛟,助长声势,不知道呼应着多少矶岬与岛屿,只见弯弯的一痕白线牵动着,唉,多少远浪。

一回头北方又是重山複水,另一个天地。高傲不驯的马鞍山,双峰只露出一个头顶,变成了单峰驼了。八仙岭的连峰却赫然浮出北天,儘管那么远了,青朦朦的山色依然横亘得可观,真不愧边境的重藩巨镇。而拱卫在它左前侧的那一道矮驯的平岗,有坡势斜入水中,又有两块巨碑一般的东西,一左一右遥遥对峙的,咦,却有点面善。

「那又是什么地方呢?」她指着那平阜说。

「那是──呃,我看──岂不是中文大学吗?」

「对了,右边是新亚的水塔。左边,是联合。坡边的危楼,哪,灰濛濛的,恐怕就是朱立他们的宿舍。」

「这么远,像一个小盆景。」

像一场梦。在没有料到的距离,从不能习惯的角度,猝然一回头,怎么就瞥见朝朝暮暮在其中俯仰笑哭的「家」,瞥见了自己身外的背影?十年的北望与东眄,沉吟与歌啸,沙田的风流真的要云散了吗?跟我们一同上山的四个小女孩,都已经告别了童话,就在这样浩阔的风中,一吹,竟飞散去世界各地了吗?此刻隔山远眺,十年只成了一场梦幻,幻觉已经是化鹤归来。他日隔水回首,我的梦真会化成一只鸥,一夕辛苦,赶七百里的水程吗?辛亥的前一年,我在那裏呢?九七来时,我又在那裏?

对着珠江口这一盘盘的青山,一湾湾的碧海,对着这一片南天的福地,我当风默许:无论我曾在何处,会在何处,这片心永远萦迫在此地,在此刻踏着的这块土上,爱新觉罗不要了,伊丽莎白保不了的这块土上,正如它永远向东,萦迴着一座岛屿,向北,萦迴着一片无穷的大地。

一九八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