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课 如果换了文学眼光,三国地图就完全改变了

余秋雨: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值得记忆的亮点很多,几乎每一项人文学科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开拓性巨匠。我们的讨论就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一个人物——曹操开始。不同的是,平日我们知道的是军事上、政治上、权谋上的曹操,而现在我们要探讨的,是文学上的曹操。

我特地请他出场,是想说明,即使在一个著名的政治人物身上,他身上的文化素质也可以拿出来单独讨论的。但很多文人犯了一个通病,总把一个人的政治、军事行为看作第一生命。代代都在讲述曹操的政治权谋,那实在就不上文化话语,尽管这些讲述常常打着“文化”的旗号。

我想改换一下惯常的思维,做一个游戏:我们如果撇开政治地图和军事地图,拿出文化地图来看,三国的对垒将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情势。

三国当中,孙吴政权在文化意义上一定是最弱的。它有一些年轻的将领,像周瑜,在做赤壁之战总指挥的时候才三十出头,陆逊在打败刘备军队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几岁。这些年轻的军官在吴国左右着上层社会的思维,他们追求的是英姿飒爽、指挥若定的形象,他们看不起吟诗作文的书生气。这种集体人格影响了东吴的文化格局。当时的东吴在农桑方面发展得很好,航海业也不错,首航台湾就是在那时候由东吴人完成的。但是这都不能直接连通到文化。三国时代的东吴,没有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值得我们今天讨论。

王安安:当时大家都在争着在马背上当老大嘛,年轻军阀只关心沙场权谋,认为那才是男子汉的事业,那比较正常。

余秋雨:照理西边的巴蜀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情形,没料到与诸葛亮相关的两篇文章,改变了整个局面。一篇是《隆中对》,即他对东汉末年军事格局的宏观分析,在陈寿的《三国志》中以《隆中对》之名广为流传。这虽不是他亲自写的散文,而是用讲话的方式给刘备所作的形势分析,但还是有一种浩浩荡荡的快感和美感。你们如果在读熟之后大声朗诵一遍,就能感觉到。

此外,诸葛亮又亲自写下一篇《出师表》,艺术价值要比《隆中对》高多了。这篇文章的美不在于文辞,而在于它的情境。诸葛亮跟随刘备,是他二十六岁时候的事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四十六岁,整整二十年。这时他要领兵出征,又觉得凶吉难卜,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所以要给年幼的小皇帝写一封信,告诉他该怎么做。为了增加说话的感染力,要说说自己和他父亲的交往关系,这一说,他自己感动了,也把一代代读者感动了。杜甫说“长使英雄泪满襟”,就是说一切有英雄情怀的人看到那篇文章都会流下眼泪。我小的时候都会背,特别是后半段“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直到“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直到今天还能脱口而出。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当然说不上英雄情怀,却在那种语言节奏中接受了诸葛亮的心理节奏,接受了典型的中国道义文人的精神节奏。

丛治辰:说实话,《隆中对》我到现在也没看过,就是在电视上见诸葛亮和刘备两人促膝谈心。但是对《出师表》,我印象很深刻。小时候买过一本字帖,是岳飞默写的《出师表》,刚开始“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那几个字还工工整整,后面越写越草,到最后字都飞起来了。估计岳将军想起诸葛亮,触动自己的伤心事,也“临表涕零”,控制不住了。

余秋雨:诸葛亮的这两篇文章确实不错,可是和曹操一比,在整体文化等级上还有很大的距离。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曹操都会占据不小的篇幅,而诸葛亮却很难进入。这可能会使不少人产生某种心理障碍,因为大家早已形成一个强烈的历史观念:曹操是奸雄的最高代表,诸葛亮是忠臣的最高代表。

裘小玉:确实,给曹操以好评,连我也很难接受。我们翻一翻《后汉书》和《三国志》,他进攻徐州,一下子杀掉徐州百姓男女老幼数十万人,鸡犬不留,以致于尸体堆积,把泗水河都堵住了。后来的很多次攻城战,最后也都是屠城。这种残暴实在丧心病狂,我难以认同。再看诸葛亮,他在《出师表》里说他要率领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雄,还于旧都,他说到做到,用他整个生命一次又一次去实践这份理想。这是中国古代文人依靠自己的道德修养和政治才智能够达到的极致。诸葛亮治蜀二十年,武侯祠烟火不绝两千年,在中国历史上还能找出第二个吗?我也是很小就接触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初一就能背下来,非常喜欢。我觉得秋雨老师刚才的判断对他多少有点不大公平,因为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文学家,我们却要从文学史上谈他的地位。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出师表》是一篇不可忽略的经典之作。从刘勰的《文心雕龙》起就已经给了这篇文章很高的评价,杜甫、白居易都非常喜欢——大家都知道,杜甫是诸葛亮的超级“粉丝”,写了《蜀相》。还有《八阵图》中的名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对诸葛亮的敬佩之情跃然纸上。然后宋朝时候又有陆游,陆游说“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对诸葛亮的文学成就和个人的功业做了很高的评价。

余秋雨:你的发言,证明诸葛亮已经进入文学坐标。因为历史上比他打过更大的仗、建立过更大功业的人很多,为什么唯有他特别让人感动?那就与他写文章有关了。既然已经进入,那就不能拒绝在这个坐标上作比较。这就好比,两位大厨下棋,既然已经坐下,那在棋艺上也可以一比高下,而比棋艺的时候,他们的人品和厨艺就要暂时搁在一边。

当文学坐标一旦出现,就有它独立的价值标准,而不应该成为政治坐标的附庸。文学家最容易被政治坐标感动,被文学家感动的,未必是文学坐标在起作用。以宋代为例,岳飞、文天祥大义凛然,让人尊敬,他们也都写诗,却不能因此认为,他们的文学成就高于陆游和辛弃疾。即便在文学家内部,也不能以一端而概括全盘,例如鲁迅影响那么大,但他写古诗就比不上郁达夫。

总之,在世间千千万万个坐标中,文化坐标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

王牧笛:确实不能用单一的固有评判坐标。在我看来,曹操和诸葛亮代表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诸葛亮对于刘备情谊深重,大概很能打动重感情的中国人。但是像曹操这样天才型的人物,关心的可能并不是这个层面。他关心的是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和宇宙之间的关系、和整个存在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他和人之间的事情。刚才小玉说诸葛亮胜在以真情动人,那曹操也是有真情的呀:《苦寒行》写于赤壁之战前一年,正是他用人征兵之际,可他反而写出了非常惨烈的行军状态,曹操在这里面也是有大悲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