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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随着马兰手上的棉签,我才细看妈妈的嘴。它的张合,是我们的童年;它的紧闭,咬过了饥饿和灾难;它的微笑,是我们的家园。此刻,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在不懂事的后辈前面。

2012年11月22日

昨天晚上妈妈呼吸急促,今天早上又回到了常态。

我们家兄弟众多,一批又一批来轮流守候。各家的“另一半”也都不断地来,再加上舅舅、舅妈、亲戚、朋友,这个病房肯定是整个医院最拥挤的。好在,所有来的人都轻手轻脚,细声交谈,没有出现一丝嘈杂。

开始,医生和护士门见到这么多人有点皱眉。但不久,他们感动了。一位医学博士对我说:“现在很少再有这样的家庭了,全体出动,又那么有序。而且,像您和马兰老师这样的大名人,也都天天陪着……”

这么多人来来去去,需要有一个总指挥。这个人既要与医生密切联系,商讨各种医疗方案,又要安排轮流值班,还要接待老老少少的探望者,更要让所有的人都由衷地服从,发现任何特殊情况都要立即调整。这个总指挥,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整整二十几年,马兰一直是余家上下最有威信的“大嫂”。各种事情,只要产生了纠缠或麻烦,大家都会等待她来处理。而她一处理,总是干脆利落,各方心服。

妈妈最早是从电视上认识马兰的。待到我们成家后,妈妈看到我原来乱麻般的生活状态,突然变得井井有条,轻松愉快,她实在吃惊不小。马兰有语言才能,很快学会了妈妈那种半是慈溪话、半是上海话的奇怪语言,两人就变得非常亲热了,一见面便搂在一起。

马兰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感染力。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四兄弟的四个媳妇,都变成了知心姐妹。她们与妈妈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的“婆媳纠纷”。无论是她们还是妈妈,对这种“纠纷”完全无法想象。

那时候,妈妈的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还非常健全。她始终认为,我作为她的大儿子,毕生的最大成绩并不是写了那么多书,也不是拥有那么多读者和学生,而是找到了一个好妻子。

直到一个月前,我们全家一起吃饭,妈妈当时还没有生重病,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我,附耳说了一句:“看来看去,马兰是真正的漂亮,你长得一般。”

说完她笑了一下,轻轻地摇头,为她把我生得“一般”而抱歉。

对谁抱歉?当然不是对我。好像,是对马兰的父母亲。

2012年11月23日

医生说,妈妈发生了脑萎缩,有一段时间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都在回想。

不错,最大的标志,是迷路。

前年,妈妈就有过一次让全家紧张的长时间迷路。她历来喜欢独自走路,而且对认路颇有自信。但那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边走边看路牌,相信前面一条路应该认识。但是,到了前面一看,还是不认识。她不认为这是迷路,因此绝不问人。

我儿时在乡下跟着她走远路,在田埂间也迷过路,她同样不问人。那时是因为害羞,一切漂亮的女孩都会有这种障碍。后来年纪大了,但羞于问路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这次迷路,非常严重。她这么大的年纪,竟然在上海的街市间步行了整整十一个小时!我们全家上下十几个人一起出动,分头寻找,还报了警。直到几近绝望之时,终于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发现了一个头面干净又大汗淋漓的老太太。”

见到她时,她已经喝了警察提供的热豆浆,还吃了一个汉堡包,体力又恢复了。她完全不承认,自己在外面走了那么久。

“最多两三条街,不到一个小时。”她说。

那时她已经八十八岁,我们不能不赞叹她惊人的生命力。但也曾掠过一丝担忧:她其实一直在近处绕圈子,脑子是否出了一点小毛病?

尽管她嘴上很硬,但在行动上,从此再也不敢一人走长路了。我们也吩咐保姆小许一直跟着,不要离开太久。

我相信,她在找路的十一个小时中间,已经深深受到惊吓。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不知道街道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上海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世界今天怎么了。

这种生命体验十分恐怖。眼见的一切都是陌生,连任何细节也找不到一点亲切。她要摆脱这种恐怖,因此走、走、走,不敢有一步停息。

与她有关的一大堆生命都在寻找她,但不知是谁的安排,有那么长时间,她“不被找到”。而且,是没有理由地“不被找到”。

这是一次放逐,又是一个预兆。

为了感谢那几位警察,我送去几本自己写的书。警察一看,笑着说:“原来是您的母亲,连迷路都让人震惊。”

2012年12月23日

妈妈今天有点发烧,医生在吊针里加了药,过几小时就退了。

蔡医生把马兰拉过一边,问,如果妈妈出现了结束生命的信号,要不要采取那些特殊抢救方式?

马兰问:“什么样的特殊抢救方式?”

医生说:“譬如电击,切开器官,等等。”

马兰问:“这样的抢救能让意识恢复吗?”

医生说:“那是不可能了,只是延续生命。”

马兰问:“能延续多久?”

医生说:“最多一两个星期吧。”

马兰说:“这事要问秋雨,但我已有结论:让妈妈走得体面和尊严。”

我和弟弟们听说后,一致同意马兰的结论。

很多家庭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做出相反的选择。为了短暂的延续,不惜做出“残忍抢救”。他们认为,不这样做就没有孝心,会被别人指责。

其实,让老人保持最后的体面和尊严,是子女的最大责任。我相信,我们的结论也就是妈妈自己的结论。

在这一点上,我们遗传了她,有把握代她发言。

妈妈一生,太要求体面了。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服装永远干净,表情永远典雅,语言永远平和。到晚年,她走出来还是个“漂亮老太”。为了体面,她宁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两个星期?

记得几年前,我曾用轻松的笔法写过一篇《体面人生三十项》的小文章,其中三项与死亡有关。那就是:一、拒绝“残忍抢救”;二、拒绝穿统一的“寿衣”;三、拒绝在碑文上写官职。

妈妈从来没有官职,前面两项当然都会做到。

2012年11月24日

妈妈今天的脸色,似乎褪去了一层灰色。

马兰轻声在我耳边说:“妈妈会创造生命的奇迹吗?”

我说:“但愿,却不会。”

妈妈,您真要走了吗?我童年的很多故事,只有您我两人记得。即使忘了,一提起还会想起。您不在了,童年也就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