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麻背后的蕴藏(第4/5页)

我想,这就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区别了。诗人是专门来感受时代风雨的。他们捺不下性子来像朱熹他们那样长坐在屋宇的书架前深思熟虑,而总是亟亟走到廊外领受骤变的气温,观察可疑的天色。他们敏感,他们细致,他们激动。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衣衫飘飘地消失在荒野间了。人们可以远远地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知是呐喊,还是歌吟。

辛弃疾获知朱熹去世的消息后,又听说有关当局严禁参加悼念仪式。他立即起身前往,并致悼词:“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这便是诗人特有的勇敢。如果不是当局严禁,辛弃疾倒未必亲自前往。

这样的诗人,面对外族入侵时的心灵冲撞,当然远远超过朝廷战将和广大民众。

因此,陆游、辛弃疾不仅成了宋代,而且也成了整个中国古代最爽利、最典雅的抗战话语的营造者。

但是,在中国历史上,慷慨激昂的抗战话语并不缺少,为什么到了陆游、辛弃疾那里,便达到了难于企及的高度?

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一遍遍诵读他们的诗句,渐渐得到了一些答案。

首先,他们有理由比别的时代更热爱神州大地,也就是热爱唐宋以来展现的臻于充分成熟的赫赫文明,因此由衷地产生了桿卫的责任,这与古代枭雄死士们的气吞山河很不一样;

其次,他们有参与军事、政事的切身经历,在朔北风尘和沙场剑戟中培养起了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质,这与其他文人墨客们的纸上纵情大不相同;

第三,他们始终笼罩在屡战屡败的阴云中,巨大的危机感铸就了一种沉郁、苍凉、豪迈、无奈的美学风格,这与尚武时代的长风马蹄、纵横九州又大相径庭,第四,他们深受唐宋文化的濡养,又处于一个文学写作特别自由的时代,在表述万里山河与书生情怀之间的诗化关系上,达到了娴熟、自如、醇洌的境界,这又非一般英雄豪杰的铿锵言辞所能比拟。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原因,我们拥有了不管什么时候诵读都会心跳不已的那些诗句。

我在动手写作这篇文章前有一个自我约束:千万不能多谈陆游和辛弃疾。原因是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深深迷上他们了,直到今天,他们诗句中有一些东西还会像迷幻药一样让我失去应有的平静。什么东西呢?我前面说了,就是那种要命的男子汉气质。

那么,就让我用最克制的方式各引他们的一首作品,只引一首,然后,再说一句他们两人的生命终结。其实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舍不得跳过。陆游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辛弃疾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极文极武,极壮极悲,极梦极醒,又诉之于极度的开阔和潇洒。一上口,浑身痛快。

陆游去世时,给儿子留下了一份这样的遗嘱:“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辛弃疾去世时连喊三声“杀敌”,然后气绝。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顶级诗人是这样走向死亡的。

陆游企盼的王师和辛弃疾寻杀的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已失去了绝对意义。但是,这些诗句包含的精神气质却留下来了,直指一种刚健超迈的人生美学。我一直不希望人们把这样的诗句当做历史事件的写照,或当做民族主义的宣教,那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人生美学比什么都大,就像当年欧洲莱茵河流域中世纪庄园的大门突然打开,快马上的骑士手持长剑,黑斗篷在风中飘飘洒洒掠过原野。历史铭记的就是这个形象,至于他去哪里、与谁格斗,都不重要。

有的学者说,宋代扼杀了大诗人陆游和辛弃疾,我不同意。陆游是活到整整八十五岁才去世的,辛弃疾没那么长寿,也活了六十七岁。我不知道所谓的“扼杀”是指什么。是让他们做更高的官吗?是让他们写更多的诗吗?在我看来,官不能再高了,诗已经够多了。

我的观点正相反:是宋代,造就了他们万古流芳的人生美学。

宋朝,结束在陆游去世的七十年之后。整整七十年,王师不仅没有北定中原,最后连自己也消失了。对手是谁?也不是辛弃疾要杀的敌人了,而是换成了浩浩荡荡的蒙古军队。他们先杀了辛弃疾要杀的敌人,终于反过身来向王师开刀了。

这不能全怪宋朝无能。我在这里要为宋朝略作辩解:在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农耕文明确实很难打得过游牧文明。

宋朝的对手,不管是辽、金,还是西夏,都是骑在马背上的劲旅,宋朝光靠着孙子兵法、抗战激情,确实很难从根本上取胜。至于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骑兵,更是一股无法抵挡的旋风,从亚洲到欧洲,那么多国家都无法抵挡,我们怎么能独独苛求宋朝?

其实宋朝也作出过杰出的抵抗。例如众所周知的“岳家军”就创造过抗金的奇迹。直到宋代后期,还出现了坚持抵抗的惊人典范,那是在现在重庆的合川钓鱼城,居然抵抗了蒙古军接近四十年。这是蒙古军在所到各国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更重要的是,在这四十年中,蒙古军的大汗蒙哥死在钓鱼城下,蒙古帝国产生了由谁继位的问题,致使当时正在欧洲前线并很快就要进攻埃及的蒙古军队万里回撤。从此蒙古帝国分化,军事方略改变,世界大势也因此而走向了另外一条路。元朝的建立也大大地减少了血腥气。因此有人说:“钓鱼城独钓中原,四十年改变世界。”

钓鱼城保卫战为什么能坚持那么久?历史会记住一位最重要的早期决策者,那就是主持四川军政的余玠。他针对蒙古骑兵的弱点,制定了守踞山险、以逸待劳、多用夜袭、严控粮食等重要方针,并且安排当地民众在战争的同时继续从事耕作诸业。这在今天看来,也是克敌制胜的完整良策。可惜余玠在指挥这场战争的十年之后,被朝中的嫉恨者所害。后来的守将继续坚持他的方针,又守了整整三十年。

前不久有一批韩国余氏宗亲会的老者找到我,说他们的先祖是在宋朝时派到韩国去的高官。我笑了,指了指我身边的助理金克林,说他的祖先是明朝时从韩国到中国传教来的教士。我说,人们的迁徙每每超越国界,但有一些人应该被不同源流、不同国家的人共同记住。宋代的余玠就是一位,他是我们余家稀有的骄傲,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余姓的名人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