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麻背后的蕴藏(第2/5页)

由于农业的发展,中国人口在宋代进入一亿大关。

至于科技,宋代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峰巅。例如把原先的雕版印刷推进到活字印刷,把指南针用于航海,把火药用于战争,都是宋代发生的事。这些技术都相继传到西方,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在宋代,还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科技著作,像沈括的《梦溪笔谈》、秦九韶的《数书九章》、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王惟一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宋慈的《洗冤集录》等,各门学科都出现了一种认真研究的专业气氛。

说到这里我需要提供一个时间概念。宋代历时三百二十年,这期间西方仍然陷落在中世纪的漫漫荒路中,只有意大利佛罗伦萨那几条由鹅卵石铺成的深巷间,开始出现一点市民社会的清风。在南宋王朝最终结束的那一年,被称做欧洲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的但丁,才十四岁。直到一百七十年后,文艺复兴的第一位大师达·芬奇才出生。由文艺复兴所引发的欧洲社会大发展,更是以后的事了。

可见,宋代的辉煌,在当时的世界上实在堪称独步。

宋代的文化,更不待说。

我不想亟亟地搬出苏东坡、朱熹、陆游、辛弃疾、郭熙、梁楷来说事,而要特别指出宋代所开拓的一个重大文化走向: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

宋朝一开始就想用大批文官来取代武将,为的是防止再出现五代十国那样的军阀割据局面。大批文官从哪里来?只能通过科举考试,从全国的平民寒士中挑选。因此,又必须进一步完善隋唐时期就开始实行的科举制度,禁止以往举荐贵族弟子的弊端。为了让平民寒士具备考试资格,又随之在全国广办公私教育,为科举制度开辟人才基础。

按照这个逻辑层层展开,全国的文化资源获得空前的开发,文化空间获得极大的拓展,上上下下的文化气氛也立即变得浓郁起来。

所幸的是,这个逻辑还在一步步延伸:为了让文官拥有足够的尊严来执掌行政,不在气势上输于那些曾经战功卓著的武将,朝廷给了文官以极高的待遇。有的史学家认真研究过宋代文官的薪金酬劳标准,结果吓了一跳,认为其标准之高在中国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不仅如此,宋太祖赵匡胤在登基之初还立誓不杀士大夫和议论国事者,也就是保护有异见的知识分子。这项禁令,直到一百六十多年后的宋高宗赵构统治时才被触犯。但总的说来,宋代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日子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

请看,文官政治的逻辑一旦建立,正常推延的结果就必然如此。退出的不仅是武将、贵族,而且是以前种种不尊重文化人的思维方式。这样一来,文化就有可能在权力结构中显现自己的魅力了。本来朝廷是想利用文化的,而结果文化也利用了朝廷。这种互相利用,最后的赢家是文化。

宋代的文官政治是真诚实施的,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样只把文化当做一种装扮。

平心而论,在中国古代,一切官员都会有一点谈论经典、舞文弄墨的本事,一切文人也都会有一点建功立业、修齐治平的雄心。因此,要制造政治和文化的蜜月假象十分容易,要在文化人中选一批谏官、谋士、史笔、文侍也不困难。难的是,能不能选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灵魂来问鼎最有权力的官僚机器?历来几乎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宋代回答了。

你看,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人如果没有当政,他们的文化成就也早已使他们取得了一代宗师的地位,但是,他们又先后担任了朝廷的最高级别行政首脑。两种顶级高端的对接,会遇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麻烦,因此全世界都很难找到这样的先例。

我曾经花费不少时间钻研这些文化大师当政后的各种政见,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种斗争,但后来突然醒悟: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政见,而是他们是谁。

这正像几位哲人在山巅舞剑,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剑术,而是他们是哲人,他们在山巅。是谁把他们找出来的,又安排到了山巅?

看上去是皇帝,其实背景要大得多。既然认认真真地实施了文官政治,那么,由文官政治的眼光看出来的官场弊端和社会痼疾能不能进一步消除?这个问题也必须交给文官自己来回答。回答得好不好,决定着中国以后的统治模式。

先是那位一直抱持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高尚情怀的范仲淹,提出了整顿科举制度为核心的吏治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官之累而求其强。十余年后,王安石更是实施了牵动社会整体神经的经济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费之累而求其富,而且立竿见影,国家的财政情况果然大有改观。但是,司马光则认为天下之富有定数,王安石式的国富必然导致实质性的民穷,而且还会斫伤社会的稳定秩序,因此反对变法,主张“守常”。我们大家都喜欢的苏东坡,明显地倾向于司马光,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又觉得王安石也有道理。

按照现代政治学的观点,王安石简直是一个早期的社会主义者。他的改革已涉及国家的金融管理,而且试图以金融管理来主导整个行政体制。这在当时自然不可能实现,但他以天才勃发的构想和义无反顾的行动展示了一种政治理想,成为公元十一世纪人类文明史上的一道珍贵光亮。

王安石以及他的政敌司马光,包括他们前前后后的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都是杰出的人文学者。他们在公元十一世纪集体呈现的高度政治才华,使中国政治第一次如此浓烈地焕发出理想主义的文化品性。

这样的努力很容易失败,却又无所谓失败。因为我说过,胜败只是军事政治用语而不是文化用语。当文化大幅度介入,就只剩下能不能构成积累、是正面积累还是负面积累的问题了。

我对那些年月情有独钟,全是因为这几个同时踩踏在文化峰巅和政治峰巅上的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们实在让人难忘。

有人根据他们的凄凉后事断言大文豪、大诗人、大学者、大历史学家不能从政。这就错了。他们不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别人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凄凉是天地对一切高贵人生的自然总结,而不具备任何价值判断。在我看来,这些人从政确实也有毛病,其中最大的毛病是容易受到漂亮言辞和动人表情的误导,重用一些不大不小的文人,而在这些文人中则常常拥挤着极高比例的小人。对此,王安石和司马光两方面都承受到了。王安石的首席助手吕惠卿最终成了用最险恶的方法揭发王安石的人,而司马光的铁杆拥戴者蔡京最终也成了用最疯狂的手段清算司马光的人,这是多么相似又多么沉痛的教训!但是,即便把所有的教训加在一起,也不能得出王安石、司马光他们不能从政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