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那么郁闷(第4/5页)

难得的是,这种哲思全部走向了诗化。《红楼梦》中,不管是喜是悲,是俗是雅,全由诗情贯串。连里边的很多角色,都具有诗人的气质。

更难得的是,无论是哲思还是诗情,最终都渗透在最质感、最细腻、最生动、最传神的笔调之中,几乎让人误会成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甚至误会成是一部社会批判作品。幸好,对于真正懂艺术的人来说,不会产生这种误会。这就像北斗星的图形也有可能近似于村口泥路边七块石头的排列,那又怎么可能误会成一回事呢?比现实主义的误会更离谱的,是历史主义的误会。

有不少《红楼梦》研究者喜欢从书中寻找与历史近似的点点滴滴,然后大做文章,甚至一做几十年。这是他们的自由联想,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定要断言这是作者曹雪芹的意图,那真要为曹雪芹抱屈了。作为这么一位大作家,怎么会如此无聊,成天在自己的天才作品中按钉子、塞小条、藏哑谜、挖暗井、埋地雷?在那些研究者笔下的这个曹雪芹,要讲历史又不敢讲,编点故事偷着讲,讲了谁也听不懂,等到几百年后才被几个人猜出来……这难道会是他?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曹雪芹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明清两代的文化郁闷。

除了小说,明清两代的戏剧也有创造性的贡献。

戏剧又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缺漏。在几大古文明早早地拥有过辉煌的戏剧时代又渐渐地走向衰落之后,中国的戏剧一直迟迟没有出现。这也与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已有详细论述,此处就不重复了。需要提一下的是,从元代开始,这个缺漏被出色地填补了。

元代太短,明清两代继续这种填补,其实是在填补中国人长期没有觉醒的化身扮演意识和移情观赏欲望。明代的昆曲让中国的上层社会痴迷了一二百年,由此证明,集体文化心理确实已经被它推动。

明清两代的戏剧,一般都会提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这三出戏。这中间,汤显祖的《牡丹亭》无可置疑地居于第一,因为它在呼唤一种出入生死的至情,有整体意义,又令人感动。而其他两出,则太贴附于历史了。

清代中晚期,还是京剧为胜。与昆曲具有比较深厚的文学根基不同,京剧重在表演和唱功。我本人特别喜欢京剧老生的苍凉唱腔,这可能与我遥遥领受的那个时代的气氛有关。

对清代结束之后的近代和现代,实在一言难尽:文化信号很多,而文化实绩很少;文化激情很多,而文化理性很少;文化言论很多,而文化思考很少,文化名人很多,而文化巨匠很少,文化破坏很多,而文化创造很少。

兵荒马乱,国运维艰,文化的这种状态无可深责。但是,后来由于各种现实需要,总是把真相掩盖了,把成果夸大了。

远的不比,不妨以我们刚刚说过的明清两代作为衡量坐标来看一看,那么,大家不难发现,在近代和现代没有出现王阳明这样等级的哲学家,没有出现曹雪芹这样等级的小说家,没有出现汤显祖这样等级的戏剧家,也没有出现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样等级的批评家。请注意,这还只是在与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郁闷的年代作比较。

我认为,中国近代以来在文化上最值得肯定的是两件事:一是破读了甲骨文,二是推广了白话文。

也许有人会说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新思想的启蒙。这固然作用很大,开一代风气之先,但在文化的意义上只是“西学东渐”,就像当时开办西式学堂和西式医院一样,具有重要的移植意义,却不具备太多属于中华文化本体的创造意义。

破读甲骨文,确实不容易。我在《问卜殷墟》一文中曾经详细地论述过,这是清代考据学派的功力,加上近代西方考古学的科学思维,再加上以王国维为代表的一批优秀学者的学术责任和杰出才情,熔铸而成的一个惊世文化成果。连孔子也无缘见到的甲骨文,却在几千年后被快速破读,随之商代被透析,《史记》被证实,这实在是中国现代文化人在学术能力上的一次大检阅。正是由于这种学术能力,中华文明又一次首尾相衔,构成一个充满力度的圆环结构。

推广白话文,更是意义重大。这是一个悠久文明为了面对现代、面对国际、面对民众,决心从技术层面上推陈出新的宣言。其间当然包含着严重的文化冲突,而站在革新一方的代表,本身也是传统文化的承担者,因此又必然隐伏着激烈的内心冲突。但是,出乎意料,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快速完成。由学者登高一呼,由作家写出实例,由出版家弘扬传播,在社会动荡的不良条件下,使用了几千年的话语书写方式,在那么大的国度内全盘转向现代,这就为后来一切新教育、新学科、新思维的进入创造了条件。

这中间事情很多。例如要从日常口语中提炼出白话文语法,要规范读音和字形,要创造一些与现代交流有关的新字新词,又要把这一切与中国传统语文接轨。这些事,全由一些文人在艰苦摸索。他们没有什么行政权力,只能用各种“建议文本”让人们选择和讨论。这个过程那么斯文又那么有效,证明中华文化还有能力面对自身的巨大变革。

其实,这个过程到今天还没有结束。传统语文的当代化还遇到一系列问题,例如,如何进一步减少古代文本的异读,如何进一步汲取当代生活用语、世界各华人圈的不同习惯用语、被公众化了的文学创作用语、被重新唤醒的各地方言用语等。好在,有过一百年前推广白话文的成功经验,这一切都有可能在探索中推进。那种以“语文判官”的形象来阻止这一过程的做法,是要不得的。

总之,由于破读了甲骨文和推广了白话文,有效增强了中华文化对于古代和未来的双重自信,这两件事从两端疏浚了中华文化的千古经脉,因此我要给予高度评价。

除了这两件大事外,也有一些人物值得关注。

作家,仍可首推鲁迅。因为他最早用小说触及国民性,是一种国际观照,宏大而沉痛。可惜,他的小说写得太少了。此外,沈从文、张爱玲两人分别在对乡土和城市的描写上表现出了比较纯净的文学性。

公众知识分子,可推梁启超、胡适。他们宏观地研究了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异同,写了不少重要著作。并且,他们又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很不习惯的方式到处传播。可惜,这种秉承宏观大道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现代还是太少。更多的知识分子成了专家化的存在,放弃了在公众领域的精神责任。他们两位都是不错的历史学家。除了他们,我认为还有三位历史学家不应该忘记,那就是王国维、陈寅恪、钱穆。这三位中,前两位一直都非常郁闷,在他们留下的照片上,几乎没有看到过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