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突围(第4/4页)

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出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让他在何处做这篇人生道义的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一个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染成一色的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了上面这几句,支颐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阕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

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静无声,那么,迟早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

他想,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扬扬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答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

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结果——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点评一:

借由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被贬,阐述文人的自我完成主题,既是对中国酱缸文化的声讨,又似乎是自我遭际的悲愤独白。对中国式嫉妒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令人不胜感慨。历经磨难而炉火纯青,最终达成人生的圆满。有点苦涩,又有点无奈!(老愚)

点评二:

作者将苏东坡祭上民族、文明的高坛,诋毁者、诬告者自然被归为小人:“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丟人”,“而把文明的代表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对苏的赞美:“当苏受审挨打时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就连诗人的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动不动就使用国家、民族、文明、良知等字眼,呈现出中国传统文人所谓忧患意识和道德优胜论话语的激越面貌。(马策)

点评三:

苏东坡的突围,不啻是生命的突围,更是文化的突围。

经历了“乌台诗案”后,带着官场、文坛一齐泼来的满身脏水,苏东坡疲倦狼狈地走向黄州。至此,与其说是苏东坡突出了重围,不如说是他被赶出了重围。黄州的残酷现实,使他陷入精神上空前的孤独无告。他自省,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经历了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和艺术才情上的蒸馏和升华,苏东坡走向真正的成熟,从而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

本文旨在借苏东坡的遭遇来探讨社会灾难与群体生命的关系,苏东坡只是一个个案,一个缩影。社会灾难铺天盖地,文化精英往往首当其冲,但由文化良知浇灌出来的生命不会轻易低下高昂的头颅。与《宁古塔》相比,本文的悲叹更为深沉,它源自对历史真实的理性探寻,源自对主人公所遭无端迫害之命运的极度愤慨,理智又炽烈的文字掷地有声。(傅应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