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状元张季直

翻到朱汝珍的《词林辑略》,载清光绪二十年甲午恩科,这科人才特别多,如江春霖、王铁珊、孙师郑、王小航、熊希龄、陈昭常、张其淦、梁士诒、刘迁琛、沙元炳、沈淇泉,都是具有太史公称号的翰林。那三鼎甲状元张季直、榜眼尹铭绶、探花郑叔进,更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科场情况,很为复杂,争夺竞逐,也就有幸有不幸了。所谓不幸的是沈淇泉,幸的便是张季直。我曾经写过一篇《争状元一席的内幕》,兹把它节录一段如下:“沈淇泉于清光绪己丑恩科。受知于顺德李芍农、衡山陈伯商,始膺乡荐,庚寅二月,北上应保和殿复试,四书文题:“耕者九仕者世禄”,试帖诗题:“经涂九轨”得经字。淇泉结联:“车同钦盛世,机巧黜重溟”,因其时维新人士提倡筑铁路,而顽固派反对甚力,该卷大为汉军徐荫轩所赏识,置诸第一,且进呈光绪,亦颔首称善,一时朝贵争相延誉。不料,在此紧要关头,淇泉忽得母病急电,即仓促南下,三年丧服满,再度入都,先补贡士,复试列一等,继补殿试。这时,衡文阅卷的大臣,都喜培植自己的得意门生,借此夸耀。黄慎之颇思擢拔淇泉,阅卷一过,向淇泉翘着拇指说:“好好!”可是翁同龢却拟擢拔张季直,于是季直成为淇泉敌手。淇泉向慎之探季直卷,慎之说:“不兴,不兴!”过了三天,淇泉至乾清门往听讯息,忽有人从稠众中拍淇泉肩,长揖道贺,其人自言江西徐姓,素喜相法,特来访觅状头,并谓:己丑曾相过李盛铎,认为可登高第,李果然中了榜跟,今日相君,紫气布满天庭,必获首选无疑。淇泉笑着道:“状元已有人定去。”便拉了徐某往访季直暗相之。徐左右环视,退谓淇泉:“此君秋气满面,必分刑部,即翰林亦不能得,遑云状元,请放心可也。我寓鸿升店某号,明日请我吃喜酒,不验打招牌。”一笑而散。淇泉当然很得意,以为状元可稳稳到手,岂知在评定等第之际,翁同龢力诋淇泉卷,盛誉季直。张之万却不赞成,认为季直卷字迹干枯,无福泽,其人必老迈,不宜为多士之魁。翁乃商诸汪柳门,汪谓:“沈淇泉了母丧,是庚寅补殿试的,如庚寅得状元,那么新科没有龙头了,不妥不妥。”并把这理由直陈张之万,最后便决定取季直卷为第一,以淇泉补殿试故,抑之又抑,而把尹铭绶、郑叔进、吴筠孙递升为榜眼、探花、传胪,淇泉仅点翰林。

季直大魁天下后,便完全以人民的地位,出私人的资财,创办各种事业,属于教育的,如师范学校、纺织学校、盲哑学校、气象台、博物苑、图书馆等;属于实业的,如垦殖、纱厂等,规模很为宏伟,尤其那大生棉纺织厂,去年乙丑恰为九十周年,为了纪念创始人季直,树立铜像,同时在南郊公园季直基地,也立铜像一尊,均由名雕塑家唐大禧精工塑制。他的嫡孙张绪武、嫡孙女张柔武,及在港澳和海外的张氏后裔,都来参加庆祝,成为一时盛事。

季直一生的事业,实在太大了。记载其事业的,有刘厚生的《张謇传记》,日本驹井德三的《张謇关系事业调查报告书》,张孝若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且附有年谱年表,此外又有《张季子九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列入《民国人物传》中。荦荦大端,都有人记过了,我来摭拾一些小的往事为谈助。先哲谓:“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我就甘愿做个识小的不贤者吧!

季直先世是江苏常熟人,躲避兵乱,才从常熟的土竹山移徙到南通,便寄籍为南通人了。季直生于清咸丰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名謇,字季直,晚号啬庵。岂知他读书的学名为吴起元,因为兼祧外家吴氏,直至应考,才恢复张姓。他读书很颖慧,有一次,一个武官跨着一匹白马,经过书塾门前,老师随口出一“人骑白马门前去”七字对,他立即应以“我踏金鳌海上来”,口气阔大,老师为之惊叹,认为“此儿不凡,将来在科第上必能出人头地”。

季直一生,做了许多事业,除上述外,如入吴武壮军幕,庚子事变,为刘坤一定策,招抚徐宝山,掌教文正书院,赴日本考察参观,协助端方主持南洋劝业会,治黄河及改革盐法,运动立宪,辛亥革命,和雷奋、杨廷栋共撰劝告清室一篇奏疏。此后,廷栋将原稿装裱成卷,请吴湖帆绘《秋夜草疏图》,季直题了四首诗。民国成立,任实业部长及农商总长、全国水利总裁。袁世凯和他有师生关系,袁氏致书,辄称季直“我师”,及登显位,改称季直“先生”,任总统,又改称季直“仁兄”,他一笑置之。袁氏策动筹安会,季直痛切劝说,请他“做中国的华盛顿,不要效法国上断头台的路易”。袁氏听了,为之悚然,但野心未戢,结果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便死了。

据季直哲嗣孝若所记,他老人家日用衣食,非常节约,在这奢风扇荡的新社会,是值得对照相比的。如云:他穿的衣衫,有几件差不多穿了三四十年之久,平常穿的大概都有十年八年。如袜子、袄子破了,总是加补丁,要补到无可再补,方才换一件新的。每天饭菜,不过一荤一素一汤,没有特客,向来不杀鸡鸭。写信用的信封,都是取人家来信翻了过来,有时候包药的纸,拿过来起稿子或者写便条用。拿了口利沙的空酒瓶,做了一个塞子,寒天当汤婆子,告诉人这东西适用得很。平常看见一个钉、一块板,都捡起来聚在一起,等到相当的时候去应用。常说:“应该用的,为公益用的,一千一万都得用;自用的、消耗的,连一个钱都得考虑,都得节省。”前辈尚俭,大都如此。口利沙酒瓶是白瓷的,很光致,权充汤婆子,我也用过,但像季直这样身份,节俭如此,或许孝若表扬先人的美德,说得过分一些,也未可知。至于季直的亲笔信札,我见过较多,没有发见写在包药纸或废纸上,大都用普通信笺,署名张謇,往往把这“謇”字写得很长,似乎成为两个字,且连行带草,仿佛“宝宝”两字,一位张状元,成为一个张宝宝了。我又看见过他一封信,署名××男子,男子上面两个什么字,已记不清楚。

他向来少看小说,却对于吴敬梓不做官,不爱财,非常尊敬,也就阅读了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认为稗史中的上乘文字。当光绪十二年,他应礼部试没有中试,从天津乘船返南,船上遇见了张仲仁(一麟),为解寂寞,他出《儒林外史》给仲仁消遣,仲仁寓目之余,为之爱不忍释。直至季直七十寿,仲仁作了祝寿诗,还提到这件事,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