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状元张季直(第2/3页)

矮屋年华卅六余,归舟嗢噱集巾裾。

《儒林外史》劳君授,喜读生平未见书。

此后,张季直把这部《儒林外史》给家人当功课读。

凡翰苑中人,必工书法,季直当然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他什么字帖都要临三五十遍,每日临池,从不间断,尤其致力于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三家。晚年很爱刘石庵、何子贞的书体,且颇有见解,当时季直的前辈翁同龢的日记,即述及其事,如云:“季直论书语甚多,谓陶心耘用卷笔非法,极服膺猨叟(即何子贞),直起直落,不平不能拙,不拙不能涩。石庵折笔在字里,猨叟折笔在字外。”季直于楷书外,兼擅篆隶,常云:“最初临帖要像古人,到了后来要有自己。写字最要结体端正平直,决不可怪,更不可俗。”俞曲园八十六岁,集鲁峻碑写了一副对联赠给季直:“陈太丘如是其道广;颜鲁公何止以书传。”郑苏堪亦推重季直,称:“书法有棉里针,惟啬翁。”

他曾经这样说:“一个人一生要定三个时期:三十岁以前,是读书时期;三十岁到六七十岁,是做事时期;七十岁以后,又是读书时期。”所以,他为了晚年读书,必须有个幽静的地方、闲适的环境,就在家乡南通的南山一带及江口,建造了若干别墅,有的傍着山,有的临着水,有的在山之巅,有的在水之涯,有的是假原来寺院加以修葺,但所建都无宏大轮奂的气概,却具茅屋竹篱的野趣,他不时去盘桓数天,读书啸傲其间。最初所建的,为林溪精舍,在狼山北麓下观音院旁边,小桥流水,松竹成荫,暑日居此,帘影如波,簟凉于水,最为相宜。溪边有一奇石,吴昌硕为题“小磊落矶”。季直写了好几首诗,其中五律云:“香炉峰下地,连着几盘陀。朝夕阴阳半,谣吟坐卧多。敷茵花不拂,题字石频磨。好事人应笑,其如老子何!”军山麓下又建一个东奥山庄,内有受颐堂、倚锦楼之胜。又在西小山中,建西山邨庐。季直有《邨庐晨起》《邨庐书事》《介山堂独坐望月》等诗。介山堂,为邨庐的客厅。又在马鞍山上建我马楼,楼上有个岑台,登此北可见城市,南可眺望江水的浩淼。又黄泥山有卓锡庵,季直就其旁建虞楼,因登楼观江,在云雾中依稀望得见隔江的常熟虞山。虞山有翁同龢的庐墓,藉寄睹景怀人之意。山下植桃二千株,花开烂如锦绣,所谓天生果园者便是。在西山别筑梅坨,那儿把大大小小的树根,和高高低低的石片,设法连缀起来,叠成很别致有趣的屏幕风,在每一个片段上题一名称,因为起伏远近,有云的形状,题之如棋云、倚云、冕云、漏云、扶云、匝云、枕云、扇云、仪云、云之门、香雪嶂等。梅坨边有一亭,榜为绣云槛,人处其间,几乎做了“楚辞九歌”中的云中君了。又狼山有个观音院,季直收罗了许多观音像,有画的、绣的,或出于古人,或出于近代,在雕刻中,有玉的、石的、木的、竹的,各个不同。每逢观音诞日,开放给人参观,他撰了一篇《狼山观音院后记》,据说这些观音像,本为杭州井亭庵僧静法所藏,静法圆寂,乃归南通,季直益以水晶、青铜、象牙、琉璃、瓷陶等像,更属洋洋大,当时拟延弘一或太虚主持是院,未果。

季直觉得独乐不如与众同乐,便把城南的奎星楼改辟了公园,疏泉堆石,筑屋建桥,经之营之,花了他老人家很多的精力和资力。最有趣的,每处的题名,由他在各种碑帖上拣几个字,集起来,复放大刻了匾,如清远楼,集王右军字;回碧楼,集宋太宗字;与众堂,集颜真卿字;南楼,集褚遂良字;覙青处,集虞世南字;水西亭,集米南宫字;适然亭,集黄庭坚字;嘉会堂,则为汉《史晨碑》;宛在堂,则为汉《礼器碑》;石林阁,则为隋《龙藏寺碑》。古色古香,非常朴茂。还有一处题戒旦堂,季直作了跋识,提倡早起,为妇女游园憩息之所。园中也多集句的对联,如宛在集古乐府宋人词云:“陂塘莲叶田田,鱼戏莲叶南,莲叶北。晴雨画桥处处,人在画桥西,画桥东。”公园湖水环绕,所渭“有水园林活”,增加了许多美景。季直从苏州买来游船,题名苏来舫。又在淮阴买了很玲珑小船,称为沤舟。最后定制一只汽油船,赶为七夕游湖之用,名星河艇。他的三伯父七十寿,季直在园中建一楼,名之为“千龄观”。这天来祝寿的,六十以上的凡一百多位,且有一百零三岁的,合计起来,将近一万岁,那么“千龄观”成为“万岁观”了。季直有一首诗:

濠南云水映楼台,碧瓦朱甍观又开。

不是私家新缮筑,要容敬老万人来。

无非说明,这个千龄观也是归诸公家的。逢到秋饮黄花酒时,他征集各种名菊,举行菊花大会。有一年过端午节,他为免辜负风光,在园中开展端阳会,请人家藏有钟馗画像的,一起送来陈列悬挂。最古的南北宋,较近的有元明人作,清代最多,戟髯佩剑,角带蓝袍,状貌俨然,鬼魅慑伏,他自己做了《钟馗长歌》,索人和作。鹤为清品,园中不可无此丹顶素羽的点缀,便买几对鹤,代价在千金以上,一时没有这个闲钱,他就发起卖字买鹤,润笔收入,居然买到三对鹤,如愿以偿。—九二三年冬天,他又发起九九消寒会,约了诗友,轮流宴客,他自己不能饮酒,却出二十年的陈酿供客举觞,朵颐为快。他又喜歌曲,办伶工学社,邀请梅兰、欧阳予倩到南通演剧,在新盖的更俗剧场内建梅欧阁,并悬一联:“南派北派会通处,宛陵庐陵今古人。”同时,那徐树铮也到南通作客,亲访季直,大唱昆曲,唱完了带笑说道:“小梅唱一出戏,得先生一首诗,我唱了曲子,也想求一首诗。”季直莞尔答道:“当然照例。”

季直诗很多,词则罕作,实则他是很喜欢这长短句的。如谓:“见清丽芊绵之词,则怀为之适,见芳芬悱恻之词,则意为之深,见悲愁慷慨呜咽沉痛之词,则气之涌而泪淫淫为之下,亦可见词之能移人,则岂不以其低徊掩抑,因句长短,足致其往复之思于不尽欤!惜往者未尝为,而今又不暇以为也。”

季直于师友中,和翁同龢恩情最厚,翁被谴,居常熟白鸽峰,季直频去省视,最后一次为光绪甲辰五月十七日,时翁以抱病,不料仅隔三天即作古,遗命以自挽联嘱季直代书,季直为之大恸,垂泪为书联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勉夫!”

季直办过女子师学校,附设绣工科,聘针神沈寿为主任,季直以沈寿体弱多病,深恐她绝艺的失传,便请她讲述绣艺,季直一一记录,半载后,成《雪宦绣谱》印行问世。及沈寿客死南通,季直为之埋骨南通门外的黄泥山,题碑曰“沈雪宦之墓”。沈寿的丈夫余觉,对季直颇多意见,撰有《余觉痛史》,并书一门联:“佛云不可说,子曰如之何!”《痛史》中且揭有《谦亭杨柳诗》,其中是否有暧昧事,传说纷纭,不一其说。总之,对于季直之一生,小疵不掩其大醇,先哲所谓“大德不逾限,小德出入可也。”不妨付诸谅解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