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边界(第2/4页)

“不过,”圈圈(之前的一次散步中,她滑倒在一个排水沟里,轻微地崴伤了脚)说,“在田里散步总比在田里干活要强。”

“是啊,”我说,“最好就是看看,欣赏风景。”

我们在巴厘岛和龙目岛看了很多这样的风景。最简陋的乡村茅舍(不是说我们搬进姆拿酒店前一晚住的哇卡迪乌酒店条件简陋:圈圈十分聪明地把我们的房间从标准间升级到了豪华别墅)也被这样的风景补偿和升华了。任何一个房主都知道游客想要什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决定在哇卡迪乌度过一个奢靡之夜之前,决定搬进姆拿那乒乓球的神殿之前,我们考察过各种住所。掀开百叶窗,一片耀眼的绿色闯进眼帘,房主会微笑着说,“多好的风景。”不过它给人的感觉总是一种外来的概念,是与游客打交道后才熟悉起来的某种东西。圈圈说,他们知道这个词,但是他们无法分享这个词背后的精神向度,这种向度让我们——圈圈,我,还有大批已经结队离开的其他游客——得以从“风景”的角度去思考。

“否则,”她接着说,“他们怎么会随处乱丢垃圾呢?乱丢垃圾和欣赏风景是互相排斥的呀。”

“你太熟悉一样东西时,往往会对它视而不见。”我说。此时我们坐了下来,欣赏风景,完全不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远的几码处是一个细长的风能驱鸟器。我们决定把它照搬到黑岩城的沙漠里,作为一种原始主义的雕塑。但是圈圈没有带相机,我带了笔记本,却没有钢笔或铅笔,我们努力想靠记忆力重建它的构造。它的组成……不幸的是我们不记得它是怎么做的,不用说在黑岩城我们没有造成它——或是和它相似的任何东西。考查完驱鸟器后,我们有时间去沉思散步途中学到的一些基本知识。

“风景,严格地说,是闲暇与劳动分离后的产物。”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它是我即兴的思考——不管怎样,我还是说下去。“所以,风景,实际上是因为风景之中有辛苦劳作的人,努力建造和保持风景的人——而变得更像风景——甚至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风景。就像《恋恋山城》(5)或是《甘泉玛侬》(6)里的场景,杰拉尔·德帕迪约(7)问一个农民他是否喜欢那片风景。这个农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有当你是这景色的陌生人时,你才会把它当成风景来看。风景的概念——或者说前景——曾是一小撮统治精英的特权,后来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权利;如今旅行已经很广泛了,每个人都可以看风景——除了那些被雇用来保持风景的人。”

“说到这里,”圈圈说,“你看风景的这个地方经常会限制你正在看的那些人正在看的风景。”

我们向后靠去,欣赏风景。姑且这么说吧。坐着看了几分钟后,我又和圈圈聊了几句,不妨转述我对圈圈说的话,这样会更准确。

“我看见了风景,”我说,“我观看了风景,但我并不能投入到观看这个行为当中。”

“这就是稻田的立约,”圈圈说,“你没有为它劳动,分离就是你付出的代价。”

“我在看其他景色时也有同感,”我说,“比如在远眺大峡谷时。”

“也许分离是更本质的,”圈圈说,“都市人——至少包括你吧——从大自然隔离后的异化。”

“只有在我嗑了药的时候,”我说,“才能感觉到自己是风景的一部分,只有当我像一只鸟或一棵树一样看风景,才能欣赏风景——当然,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风景不再是风景了。”

为了消除观景者与风景的分离,尝试过很多努力。最好的例子便是漫溢的池塘,它已经成为巴厘岛高级度假村的标志,比如山妍露台度假村,我们从中途流产的罗威那海滩之旅回到乌布后,曾住过这里。罗威那海滩之旅是我们和一位来自慕尼黑的朋友格里高一起去的,我们是在离老挝琅勃拉邦不远的考安西瀑布认识他的。池水漫过池边,流进环绕的水渠,从那里又被注回到主池塘。你跳进池里,水漫了出来,越过了边界。你在池中浮游,水流倾泻,似乎没有什么能把你和峡谷、河谷以及稻田组成的风景分离了。距离,空间,都被消解了。

我们坐在山妍露台度假村漫溢的池塘里,我的眼前所见让我想起我记忆中的场景——考安西瀑布——想到它,我便意识到有一样事情其实是那么显而易见:无边的池塘是人工的,一种模仿瀑布效果的建筑,正如考安西瀑布(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格里高)的效果。

从下面望去,瀑布从悬崖上翻腾滚落,水势湍急,震耳欲聋,但你可以安全地坐在瀑布口,四溅的水花温柔地落在边上,你绝对不会被水流带走。我们曾经去过一些瀑布——可怜的小便一样的细流——所以我们去考安西瀑布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水流涌入绿松石色的池塘。垂直的水流背后有一片岩石,黏滑的山洞可以坐人,你像原始人一样坐在里面,透过水墙眺望高度进化的现代人。这些人中的一位,留着多发辫雷鬼头的以色列人,爬进了一个山洞,然后就不见了。透过水帘,我们看见他穿着Teva鞋的脚在山洞边上黏滑的岩石上攀爬。我们盼着再见到他,但是没有。

坐在这个瀑布边挺好:值得一去,然而我们的评价本也就到此为止了。然后我们听说上面还有一层,涌向我们的水流就是从上面流下来的。我们沿着通向瀑布一边的艰难小路爬着,瀑布浓重的影子被金黄的阳光打上了斑点,我们手脚并用,紧紧地抓住树根。路上撞见了一位剃了光头的澳大利亚人和格里高(他也剃了光头),后来我们和格里高成了朋友。这是一次困难的攀登,但我当然穿着我那可靠的Tevas。我的Tevas担当了大任。几个月以来我天天都穿着它们。我和我的Tevas已经鞋人合一了。

瀑布顶上的风景是我毕生从未见过的。天空是高海拔的蓝色,山峦被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所覆盖。从池塘里可以看见这些——在更高层的瀑布口——它又是下一层瀑布的源头,我们就是从下一层爬上来的。距离感消失了:每样东西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我没有认真读过海德格尔(8),但格里高说我们正在体验——一种类似于海德格尔对思想的定义的东西:“距离上的无限接近”,我相信格里高所言。景致在此点上聚集交汇,又从此点上无限延伸。它就像是世界的透明眼球。我们坐在那广阔漫溢的池塘里,眺望那无边的边界。风景既广大又微小。我们坐在池塘里,但我们不是在观赏风景;我们就是我们看见的万物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