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

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像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像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的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崖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轻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我小时候住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薜萝,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喜欢,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时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上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众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了,所以我们真像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上山多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竟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的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一县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的像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像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了起来。

现在这像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上像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地坐着,像不避开一切的苦难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至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像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XX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濛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的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地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地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地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城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到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座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地笑,想这车夫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水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鲜亮的颜色像发出的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而想起前几天发现的醴泉,就叫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远,为了一杯茶叫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山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尤有佳木一二十株,为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豁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象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踏石弄流泉,寻源入幽谷。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溉稻满春畴,鸣渠绕茅屋。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湲无春冬,日夜响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