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2/4页)

周殿薰一九一零年入京会考,中过殿试甲等,授吏部主事。不久辞官回厦,是厦门第一任图书馆馆长,同文中学第一任华人校长,组织“鹭江诗社”,编选过几种书籍。说周殿薰饱学诗书一点不为过。儿子周寿恺,家族大排行十四,后辈称十四叔。一九二五年考入福州协和大学,次年转进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八年医学预科毕业,获理学士学位;一九三三年获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很年轻就成了国内知名的内科专家。夸他是出身名门,青年才俊也很贴切。这样的乘龙快婿,黄奕住自然好生欢喜。

本来是美满姻缘,不料婚礼上,新郎竟没有到位!黄氏家族一片哗然可以想象,愤慨、声讨、猜疑皆有之,教黄萱如何面对!

周家虽然世代书香门第,但比起黄家当时财势倾天,毕竟清贫些。据周菡推测:也许父亲周寿恺觉得家境贫富太悬殊伤了自尊而临阵脱逃?也许在医学院那些才华出众的女生中,已有他心仪的倩影?假使两者都不是,我猜想,周寿恺在京城接受高等教育,现代文明的熏陶使他生出更浪漫更绮丽的爱情梦幻,是否其中一个未揭晓的原因呢?

此时,表面随和的黄萱忽然显示出孤行决断的一面,给周寿恺发去一封短笺(教育的好处啊),言简意赅,表示从此不再谈婚论嫁。即使谣传周寿恺已在上海娶妻生子,黄萱也一心认定伊人,毫不动摇。

晨起望星,夜来问月,风一页一页吹起桌上摊开的书本,(是《漱玉词》还是《红楼梦》?)黄家花园那几树玉兰花,不忍一位豪门千金的蚀骨之痛,摇下洁白馨香的花瓣,去抚慰一袭素色旗袍的弱肩。

经过多次迟疑和动摇,周寿恺终于在一九三五年九月与黄萱结婚。时年周寿恺二十九岁,黄萱二十五岁,在当年,可真是大男大女了。

爱才如命的黄奕住喜出望外,前嫌尽去,亲自赶往上海主婚。婚礼上黄奕住公开邀请爱婿到他创建的中南银行任副总经理,被周寿恺一口回绝。次日,夫妻俩联袂北上,开始相濡以沫的共同人生。

这一段历史虽然颇具戏剧性,却是真实的。也许黄萱的后人不喜旧事重提?可是我认为,这正是黄萱一生中最为果断明智,同时也是最感情用事最不计后果的一次重大抉择,充分考量出一位闽南弱女子身上刚柔兼济的素质,因而得到上天的赐福!

只有黄萱这样一个女子,才能无怨无悔伴随周寿恺浪迹天涯,倾力支持他的一个又一个重大选择:为丈夫全心投入抗战而带着幼儿借住香港娘家,随即又举家在贫瘠的贵州山区辗转,过简朴艰苦的日子,婚后十年竟搬了九次家!临解放,已是国民党少将医官的周寿恺拒绝留台,回到内地追寻祖国医学事业,夫妻俩必须承担前途未卜的风险,黄萱均义无反顾。

多年后,当了中山医学院副院长的周寿恺,终于发自肺腑对贤妻说:“如果在众多的教授夫人中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你。”夫妻间的悄悄话,自是不必顾及其他教授夫人会怎么想。至少对于周寿恺本人,确实是一桩终生无悔的美满婚姻。

周寿恺的医学工作繁忙而且责任重大,根据他俩的家庭观念,黄萱的本分应是在家相夫教子。但是,当黄萱放下家事,每天出去工作,做丈夫的也绝不抱怨。傍晚,宽大的封闭式阳台上有一只秋千椅,两人并肩坐着,慢慢地荡轻轻地摇。据侄女秀鸾回忆,像周寿恺这样端肃自律的医学家,高兴时,还会为太太哼着歌。在黄萱早出晚归为陈寅恪工作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只要有时间,周寿恺就会到汽车站去接妻子,然后恩恩爱爱回家。

一九五零年下半年,听说陈寅恪在家里给研究生上课,黄萱很想去旁听,邀了侄女秀鸾同去。感谢这位侄女生动的描摹文字:“陈先生的课堂设在他家的阳台上,阳台一头支起一块小黑板。先生坐在黑板前的藤椅上,穿一袭长袍,因少晒太阳,肤色很白,长脸、高额,可惜本应闪烁智慧之光的双目,没有表情,似乎是迷茫一片。”黄萱静静坐在边上,没有引起注意。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间,身为岭南大学医学院院长夫人的黄萱,经同院教授陈国桢夫人关颂珊的正式推荐,来到陈寅恪家里,试任助手。

此时,陈寅恪已经失明好些年,因而感觉更加敏锐。虽然他至死都没有见过黄萱的模样,仅凭短暂的接触,从自己丰富的阅历中,分厘不差捕捉到他一向心仪,竭力赞赏过的“门风家学之优美”,立刻请揖进门。

我想要说的是,他们互相吸引。我还想说,一位女性的优雅内涵,比起如花似玉的容貌,更经岁月锤炼。必须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成熟为雍容脱俗的,窖藏一般的特殊芳泽。此时的黄萱,因婚姻美满、生活安定而气定神闲,而珠圆玉润,虽人到中年,却是知识女性生命中,最具魅力的黄金时段。

赫赫家门的翅翼下孵化出来的陈寅恪,天生具有名士气质,内心犹保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传统见解。这样情操高度洁癖的人,怎可能长时间忍受身边的凡夫俗子!(几天前我到香港开一个世界华文联会,有幸聆听受教于几位名声极隆的大学者,其中有饶芃子教授。她说起当年岭南大学最美妙的风景,便是头戴镶着红珠子的瓜皮帽,身飘府绸马褂,紧紧扎着阔腿裤脚,脚穿棉袜布鞋的陈寅恪先生,如何挽着旗袍半遮着绣花布鞋的师母,在校园里徐徐缓缓。现在看起来浪漫得不行吧?当年陈寅恪这种不管不顾的复古情调,可是太招摇太妄为太招祸了。)

正当陈寅恪年过花甲,门生纷离之日,一位年龄恰如其分,修为接近、趣味默契的红颜知己,(可叹啊,原本一个最美好的词汇,现在被滥用成什么样子了!)成为日日相听(非相见)的工作伙伴,是多么的幸运!“故黄萱的出现,实在是历史对这位更感孤独的文化老人的顾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这一份工作,包括陈寅恪个人才学的巨大磁场,对于勤读不辍的黄萱,自觉或不自觉,未尝不是一个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的有力推动;一次奉献热能,学有所用的生命大转折;同时更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于是黄萱,这一颗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小星星,一经纳入陈寅恪的轨道,立刻和谐地旋转起来,发出微弱不熄的淡蓝之光。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学校经费不够,中山大学聘任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只付一部分工资。

可以断定,黄萱全力投入工作,与付酬多少无关。解放初,周寿恺的工资已经爬上“三百八十五高坡”,即月薪三百八十五元,以当时的生活水准,维持家庭开支绰绰有余,黄萱到此时也无须贴补。这使得她特别轻松舒畅,不是因为金钱本身,而是她非常体谅丈夫自尊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