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

广东民歌:

三月采茶是清明,姐在房中绣手巾。两头绣出茶花朵,中央绣出采茶人。

有人有风景,而皆生于劳动的美。《诗经》的流风,在汉魏六朝以来便是采桑采莲浣纱捣衣的诗歌,现代亦还有这样的采茶歌。

西洋中世纪才有牧歌,近代又有缝衣曲,但是一个太乐,一个太苦。中国亦有说苦的,如《水浒传》里那江湖卖解女子唱的: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

虽然委曲,亦辛酸里有欢喜,而缝衣曲里的那种苦法则连不敢想望作鸳鸯。劳动在中国人原已不只是为谋生,但亦总不忘本,陶潜诗: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即实实在在是种田,而西洋那牧歌里则没有岁功。

中国是劳动普遍,天子籍耕,皇后亲蚕,汉唐官家女子亦去陌上采桑,《陌上桑》的开头: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就是这个阳光世界。底下: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则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人乃觉得她自己亦是可喜欢的了。秦罗敷去南陌采桑,原是工作,却好像游春。她携带的采桑之具: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连工具亦如壮士的宝刀,女子的菱花镜。而秦罗敷自己亦加意打扮穿戴了。今天满田畈的耕夫蚕妇,真好比红杏枝头春意闹,众中必定有人说:“啊,她也来了!”是因为世人的这一份好意,并且为那云日里焰焰的新桑,所以她要这样打扮穿戴的。至今民歌里还有:

姐在河边洗菜心,戒子掉了钱七分。

中国人便从事生产劳动亦如当大事,如承大宾,作场亦如歌舞之地,陌上河边都可以拾得翠花钿。

而秦罗敷采桑果然是把畈上陌上的人都惊动了: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里是有着世上的现实,知道罗敷的美的竟是这班耕田挑担的人,罗敷乃成了大众的,不是镜里情郎,画中爱宠,而罗敷的采桑亦和耕田挑担一样有着民生在勤的真实了。她的华美不像印度的天女散花,而是像桃花种在地上。她觉得她自己是好的,并且觉得世人都是好的,人家和她说话,她总是有礼的回答: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罗敷是这样的无邪,所以她把使君亦看得真是个金马玉堂人: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那问答里罗敷即对她自己有这样的得意,但觉春光烂漫,人世洋溢着喜悦。那使君要罗敷嫁她,罗敷说不可以,因为: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却又是非常简明的做人的道理。

前几年上海有只印度舞,是舞的一个女子满心想要告诉世人,她的爱人笑起来是怎样的,发脾气时是怎样的,他是怎样的好相貌,来到她那里是怎样的走路姿势,看她真是欢喜得要泼溅出来。秦罗敷向使君称说自己的丈夫,她真是和世人什么都比得过,那使君是太守,她的丈夫“四十专城居”,亦是太守,倘若对方说话的人是皇帝,她的丈夫亦一定和帝皇平打平的。

古诗尚有《上山采蘼芜》,那弃妇路上遇见了先前的丈夫,仍旧问他好: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做过夫妻一场,到底不是路人,而且即刻问起新人,感情上连没有禁忌。她话里有对自己人的关心,而亦有一种小气,要和新人比一比。那男人向她诉说新人不如她,这一刻亦是把她当作亲人,那后妻则反是外人了。而两人所说的亦只是生活的真实: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讲做人家的道理还是旧人好。而听他如此的说了,弃妇之心亦就平了,她而且原谅了新人,觉得世上亦应当有人织缣。仳离决绝了的两人相见时仍可以如此厚意,没有阻隔,实在使人惊叹。而这首诗的分量却又全在于织缣素,“将缣来比素”,便是此中有人了。

《陌上桑》与《上山采蘼芜》皆使人不觉其是写的生产劳动,而只是写的人。六朝隋唐人的采莲亦是为衣食,而如李白诗里的: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出来的是劳动美人,比共产党的劳动英雄还要好。词谱有《浣溪纱》、《捣练子》等调名,连浣布洗衣,亦是: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有天地之大,人生的华丽深邃,却又皆是平民的。

今人依照西洋法子,必要诉苦文艺才是劳动者的,但中国人原自气概不凡,不大诉苦的。齐相晏子的御者起先扬扬得意,回家给妻一说,觉得比起晏子,自己真是枉长白大,再看看《死魂灵》里的马夫绥里方,他如何敢起这样的念头,说他亦可以和主人乞乞科夫相比?而且中国人亦没有许多深仇大恨,即是有委屈当时就叫出来,要评个明白,乐清民歌里那长工年终算账:

我算算还有两百过一千,东家算我只剩一双草鞋钱。

他就不服了。在西洋要到现代产业工人才会算这个账,而中国的劳动者则向来会,因为中国的平民向来理直气壮。

那民歌里长工十二月叹苦,可是与共产党的完全两样,其中有一节是说冬至做汤圆,东家娘扶磨他牵磨,他也一道搓粉,东家姐还拿她搓的和他比赛,搓了汤圆一大篇,下起来盛给他的一碗却只有九个,糖也没有,他端去坐在檐阶吃:

对门阿妈看我苦,夹个给我凑凑全。

他虽身为长工,这里的人情华美他全觉得,他也要十全,有像刘邦纵观秦始皇时喟然太息的那种英气。

平民亦有贵气英气,上等人家当然是更好了。汉乐府《相逢狭路间》那样艳,却只是写的一份人家三兄弟都做官,三个新妇都好,家里闹热堂堂,又晓得孝顺长辈,而且仍然劳动: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连机杼亦与琴瑟可以在一起。又如《陇西行》,开头讲天上的风景,可是还有人世的风景更好,一份人家的主妇会知人待客,家务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连天上的白楢树影都到了这家的堂前,青龙彩凤高高的望下来,望着这家亦看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