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3/4页)

宇宙原来无凭准,点线皆是人定的,一切机械亦由此而生,故机械亦可喜。但动物亦能有点线方位,且可以精密到惊人的程度,但取准于人则更可以是极准的而且是极美的。好即是准,除此更没有极准的东西,故音阶的极准不能以音叉求得,而歌声乐声的极美则即是极准。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棋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恽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正极美。

《史记》里说夏禹“声为律”,真是不错的,音声之美是生于人的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众音阶皆生于一音阶的移动,众颜色亦皆生于一颜色的变化,从来正色最难用,中世纪德国绘画里圣彼得的红袍,圣保罗的绿袍,都使人不乐,并且可怕。现代美国电影五彩歌舞片里的摩登女子仍爱穿白翻领黑衣裙,但这原是天主教修道女的东西,修道女的黑衣裙象征人拖了一身的罪恶行走,而那蝴蝶展翅似的白头巾则象征上帝的光明。这乃是字义,不是颜色。而中国人则能用正红正绿正黄及白黑用得极好,现代西洋人避免用正色,多用鲜艳的复色与浅色,但是没有好的正色即亦不能有好的复色浅色,他们的正色有压制感,而他们的复色浅色则飘忽不可靠。

中国画的颜料,用西洋颜料总难代替,画家就常叹息现在总难买到这样好的石绿等。中国颜色与西洋的根本不同,西洋人说热色寒色,皆只是感官的,中国的颜色则是人生的,人世的。所以中国人亦最能调色,如同调音与调味,因那颜色是自在的,正色与复色浅色的配合是平等的,并非以一色为另一色的背境,或以之衬托镇压,此即是能没有火气。而西洋人的配色则如美国电影《从军乐》里的,用鼓手的榴红制服来成定一群的复色与浅色,可是看了只觉其凌乱,那强烈的榴红反为更怵目。西洋人对于音乐与图画,皆以为不安与刺激即是生命的强烈。

西洋绘画因其线条轮廓与颜色皆贫乏而不安定,彼此拼凑了亦不能是个完全,故如未来派的绘画还要注上文字。因为线条本身不具足,故西洋画的素描只能是草稿,不及中国的单是水墨画亦可以表现众色。因为形体贫乏,故西洋画想要变化亦只能成为奇形怪状的漫画,不及中国的可以是写意画。

西洋画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西洋的戏剧亦实物的布景与演员的象征动作不调和,科白与舞唱不调和,布景太像,剧意太不像,科白太像日常动作,而舞唱则又太不像。中国戏里则如丫鬟执烛掩门开门的俊俏,都是家常的,而亦皆是戏,不落歌舞剧与话剧的边界。中国戏里的布景亦皆是戏,不像西洋的是实物。现代西洋剧走向歌舞剧与话剧及电影技术的综合,但没有一处是戏。

中国对音乐绘画与戏,没有提出思想来批评的。民间看戏,大家都说《碧玉簪》里的媳妇贤慧,说那婆好,说那个男人固执不化,都是论的做人的道理。民间看《红楼梦》《水浒》等小说,亦不去注意所谓艺术价值,只是觉得好,要批评亦只是清新俊逸悠扬沉着这些字眼,不带哲学。看中国戏与闲书是陶冶性情。而看西洋戏与所谓文艺作品,则引起许多问题,这其实暮气。人在清晨,或登山观海,是只觉胸中尘埃一扫,超出问题的。

中国是有人世的美好,所以连艺术这样的名词亦没有。西洋有专为陈列艺术品的地方,中国的好东西则皆在街上陌上及人家里。西洋艺术又受年龄及性别的限制,少年爱诗,中年爱小说戏曲,晚年爱宗教,又有专为男人看的杂志,专为妇人看的及儿童看的杂志。中国则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小说,可以小时看起,到老不厌,而灯市及划龙船等,则男女老小皆爱看,即是解脱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更有高于年龄性别的人格。而且中国东西无论一几一盘,戏或小说,皆不是作者把来都完工了的,却总留有余地,让使用者或观众可以各拿自己的人格参加进去,继续加工至于无穷。

中国是连商店亦可爱。旧式的大商店,像杭州的胡庆余堂,开在冷静的巷子里,头门进去要绕过曲折的回廊,再进二门才是店堂,竟像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你去街上散步,许多当街的店铺,看店伙吃饭,在灯下算账,及店伙与顾客的攀谈应酬,亦好像是份人家,连那货物的装潢,店伙拿货给顾客,亦像是家里拿出来的。中国人家,一斤丝绵做成了藏进箱子里要包一张红纸,一副新的烛台要缠上一绺红棉,现在上海商店里货品的装潢亦是取的这种家常的吉利之意,南货店水果店包东西的红招头纸,更有一种过年过节的喜气。老式的箱子,里面贴的商标,红纸印的木版字,每次开箱子时看看,便觉有城市里岁月静好。有一种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画有采桑的女子,人的衣裳眉目都是民国世界的,笔姿与着色像明清版本里的木刻。

中国的日历本,薄薄的红纸封面,画有春牛图,民间家家备有一本。记的节气时令,宜耕种建筑,宜会亲友,宜婚丧祭祀沐浴出行。例如立春节,家家要守到那时辰,迎了春才去睡,人与自然界有这样一份情意。而今天天气晴妍,忽然想着去看看谁,这就是“宜会亲友”,亦很好的。西洋人普遍备有日历,则是近代的事,所记不过年月日与星期,单为安排工作,亦记有历史事件,但与节气不相干,他们是无论工业社会农业社会皆没有佳节良辰。西洋的天文学与人不亲,连温度计湿度计等皆只是可以应用的。

中国历称阴历,惟是对西洋的阳历而言,其实并非月亮本位,却是综合日月星辰的运动,就整个天体而制定的。中国人古时已知地在天体中如蛋黄在蛋清中,又向来说天体是运动的,天左旋,地右旋。原来科学的事亦可以有一种无因由的悟解力,但在西洋是间接从数学借得,而在中国则为科学所自有。中国不单是诗才可以兴,连科学亦像数学的是组织的而同时亦是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