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6/6页)

1971年3月1日 星期一

今天又换了新的日记本了,我要努力纠正以前写日记的缺点,要丢掉那些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那些悲观、低沉的东西。在这部新的日记中,要有活力,有战斗性,使人看了信心十足,干劲倍增,受到鼓舞,受到启发,把这部日记变成红彤彤的革命史册。

1971年4月19日 星期一

今天有一同志同我谈:说出师以后的打算,是不是搞一些基本建设,如买手表等。我觉得买表倒是没什么了不起,这是体现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七亿中国人民幸福美好的生活,也是工作需要方便。可是对于自己来说,好像没有必要过早地戴表。重要的是思想,万不可去追求。刚走入社会,即使有的话,也不能大手大脚,应该树立艰苦朴素的思想……

1971年6月1日 星期二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虽然我已经不是儿童,也不是少年,但对于儿童时代的生活还是比较留恋的,光阴似箭,如今我已成为一名青年。就是说,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要有个大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再把自己看成小孩了……

今天罗马尼亚代表团前来我国访问,说明了两国之间的深厚友谊,这种建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基础上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万古长青!

1971年6月14日 星期一

爸爸每个星期日回家休息,总是不顾自己的身体,东奔西跑为同志办事,因为我心痛爸爸的身体,岁数又大,所以与他进行了争论——

我:您吃河水长大的?管那么宽?操那么多心?头发都白了!

爸:为人民服务呀!

我:那谁能体贴您?管起没完,也不顾自己身体,谁给您双份工资呀?

爸:同志之间互相帮助,哪能讲这些?

我:为人民服务是好事,可是他们也得看看呀!您又病又老,万一出个好歹,谁痛苦呀?

爸:为人民服务还分人呀?任何人也该帮到……

对呀!爸爸说得多么正确!终于我被说服了。

1971年6月26日 星期六

六月二十五日中朝两国人民将永远不会忘记……

中朝两国人民如胶似漆的团结战斗友谊胜利万岁!

1971年7月27日 星期二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年龄十七不算小,要学铁梅斗志昂,成长全靠毛主席,进步全靠伟大的党!

1971年9月9日 星期四

领导决定让我参加“十一”晚会,并去公司学集体舞,都比较简单,四个舞不到半天时间全部学会。但是回厂后要把刚学好的四个舞教给那些新手,由于他们没有基础,教起来很困难……事关二十大庆的问题,事关七亿中国人民的精神面貌,所以我一定要认真。

尽情地跳跃,放声地歌唱吧!

1971年9月26日 星期日

由于工资转正,16元变成30元,工资变了,艰苦朴素、节约闹革命的标准应该更高。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就拿这个月来讲,光是穿的东西,就花了50元不止,这些又都不是迫切需要的。

注意啊,同志,你不要忘记,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又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不要忘记爸爸童年的悲惨生活,不要忘记台湾的受苦受难的同胞,不要忘记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

1971年10月18日 星期日

想起一些事情真是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只是感到惊讶、气愤、害怕极了……气愤呀!

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的战士永远忠于您!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山平水尽……忠于您的红心永不变!永不变!永不变!无论任何情况,任何阶段,任何环境,哪怕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以后,也仍然是这样!

1971年12月31日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难忘的1970年2月19日,创伤没有愈合,痛苦地折磨着我的心灵,如今悲惨的12月31日又进入我的脑海。

我没有经受过这些,我忍受着不能诉说的痛苦。我遭遇了我这般年纪难以承受的痛苦。回忆2月19,再看12月31,十七年度日多不平坦,颠簸不平,波折难度。

2月19我还执迷不悟,衷心的感谢,满腹的诚恳,知心的相信,谁想今天会这样!会这样眼泪流干,怨恨诉完,人生难得再少年,生活的长河煎熬于我……

人啊,人啊,我为什么会这样?

说实话,除了我摘录的这几则之外,她这整本的日记几乎全无内容,全部是标语口号式的大话空话。

即使是摘录的几则,也并非全有内容:如6月26日一则,我是因为她以“如胶似漆”来形容中朝友谊而觉得新颖别致;10月18日一则,我以为这是她刚刚听到林彪事件后的反映而觉得有代表性……可是到了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这女孩居然一下子写出了那么令人吃惊的内容!

可惜她的整本日记都属于“创作”以备“传世”的,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生活方面的记载,所以单凭这最后一页我竟也无法推测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想来应当是和“爱情”有关的吧?

从厂领导挑选她到公司去学集体舞来看,她当年一定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算来她现在也不过才40多岁,可所谓“眼泪流干,怨恨诉完”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会不会已经……

让我们祝愿她平安和健康吧!

【零 七】

以上文字,是我在怀旧情绪十分强烈以至无法正常工作时,陆陆续续写成的。写成之后我自己也很惶惑,觉得既不像论文,又不像散文,也不像小说,或者就算“实录”吧。

文中写到我的祖母,又写到一个论年龄我当喊她“阿姨”的40年代的女孩,还写到一个论年龄我可叫作“姐姐”的70年代的女孩……

历史学家陈寅恪晚年双目失明,却以极大的毅力用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柳如是别传》。他在赠友人的诗作中有“著书唯剩颂红妆”一句,友人说他“有深意存焉”。

我原来一直不懂,现在倒觉得有点儿懂了——“著书唯剩颂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