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4/8页)

这也跟我的做人原则有关系。我喜欢低调,愿意把所有的人都推到前面,也不会拿个架子。农民买猪娃,先要把猪娃抱在怀里,摸两个前胛骨架子大不大,说猪没架子长不大。我这个人不会扎那个势,没有那个架子,我觉得我这样也挺好的。他们有人说我是陕西最厚道的作家,人气最旺的作家。这个听了我很高兴。咱们的真诚,咱们的质朴,咱们的低调,实际是人生最好的朋友,这就是生活给予你的。世界就是这样,你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你可能把一个长篇完成了,给中国文学长廊里创造了一个个新的艺术形象。我接触过的“文革”后的老一辈的文学前辈冯牧、陈荒煤、马烽,他们跟我谈,说你有生活的底蕴,要坐下来好好地写。马烽在中国作协1992年年会上说,我给山西作家说过,你们不要骄傲,陕西那个地方的作家生活底蕴比你们深厚,那个地方要出重要作品了。我觉得一个人在有生之年能做这么个事情就很了不起了。我对这个社会也很感恩的,那么多的朋友,很多从外地来了就想见我一面,我也很感激。

黎峰:听你说老一辈评论家的那种感伤口气,是不是说现在的评论家,包括现在一些活跃的年轻评论家的整体水平不及他们?

高建群:好像别林斯基式的评论家,老一辈的像胡风、冯雪峰似的评论家现在好像没有出现。好像有句话,说出来伤人了,当然很不恰当,是外国人的话,海明威或者谁的吧,我这里只是引用,他说是“伟人们都已经死去了,我现在是和渣滓们生活在一起”。这个时代已经成了一个平庸的时代。一个全盛的文学时代需要一流的作家、一流的评论家、一流的读者。现在这三个因素都不具备,所以中国的文学距离全盛的时代还很远。前一阵一个研究美国的学者给我说,说中国也许可以成为世界强国,但成不了超级大国,主要是中国缺少震撼西方社会的文化。说从五四到现在九十多年了,中国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能够进入西方的大多数家庭书架,对西方的主流文化产生影响,对西方的价值观的根基产生动摇,所以中国是一个跛脚的巨人。我觉得这句话应该让中国每一个作家、每一个批评家都来听一听。就说是农民打粮食养活了你,工人们做衣服叫你穿,建房子叫你住,而且一个个把你们抬举得人五人六的,你们真的为民族要做点事情,特别是你们年轻一代。

陕西省作协换完届叫我说两句,我说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食客。希望年轻的一代有雄心大志,有我要成为中国的巴尔扎克的勃勃野心,像托尔斯泰那样写出俄罗斯的历史,成为那样的作家。美国也有那样的作家,像美国三部曲,如果成为不了那样的作家,也要像司汤达的《红与黑》那样,从一个侧面来写东方人类的在行走中经历过的苦难和探索。我的《最后一个匈奴》里有这么一段话:“不管你所从事的事业或者行之于久远,或者风行于片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有那么多的人义无反顾地,怀着那么真诚的愿望,那么勇敢地献身于这个事业,所以我们有理由立那么一块纪念碑。”《最后一个匈奴》的意义其实在这里。

最好的创作状态是这样的:当一张稿纸铺开时,文学史在你之前一片空白。必须有这样的一种状态,你才有可能做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我多次说过这句话,包括对书法家和画家说过。

我绝不允许自己平庸

黎峰:你的作品语言充满了诗意。读你的作品,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们好多作家对世界文学吸收不多,也可能是吸收很多,消化不好。把世界文学消化吸收得最好的陕西作家,我觉得有两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红柯。可以说你是用世界的眼光,诗性的语言,关注、书写着人类的大苦难、大文化,那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现代意识,让你的人物超越了时代,有着人性的光芒。你同意我的分析吗?你觉得你的写作风格跟你早年写诗和后来的阅读是不是很有关系?你喜欢的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作品有哪些呢?

高建群:首先谈阅读吧。其实我读了大量的书。我没有上过大学。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俄罗斯文学。去年俄罗斯年,他们来了个庞大的代表团,我在跟他们对话时说,我可以把俄罗斯从普希金开始,所有经典作家的作品大部分都能背出来。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三个小说巨匠,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包括后来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我都很读过。我能理解他们,可能是因为我当兵的那个地方跟他们接近。苏联有个作家艾特玛托夫,写那个苦艾草原,写鲜花那个颜色,红色红得像血一样,黄色的那么灿烂,紫色的、白色的,阳光照在草原上,牧民把草割过以后,中午太阳一晒,散发出的那种浓烈香味的那种感觉,也许中国作家中只有我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因我生活在额尔齐斯河,阿斯塔菲耶夫、别洛夫等好多苏联的作家都写过那条河,从河两边的白桦树丛中传出忧伤的歌声,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对我影响很大。然后是欧美的文学。后来我对长篇小说读多了,更喜欢那些历史、人文学家的作品,像英国的汤因比,他说如果让我重新生活一次,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新疆,那是一块多么奇异的地方呀。世界上三个古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还有欧罗巴游牧民族,其中有两个都消失在新疆这块土地上了,所以那儿是世界的人种博物馆。我后来看了大量的这种书,对草原,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关系,对游牧文化对中华文明的影响,有了些研究。我刚还说到我到中央电视台作《中国大西部》总撰稿之一,沿着农耕线和游牧线走了一圈,所以我的作品里面始终有一种浪漫主义,一种希腊悲剧的崇高感,这也许是因为我在延安生活了三十多年,那儿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汇的一个地方,交汇形成的一个积水洼,别处的水流走了,这里的水留下来,后来在新疆阿勒泰草原,我骑着马,放马草原。所以我的作品里有浪漫主义,我的小说语言就像诗一样。

俄罗斯作家尤里·纳吉宾说,他是一个被永远捆在诗歌柱子上的小说家。所以我在写小说时,绝不允许自己平庸。我看不惯小说在那四平八稳地叙事,装模作样地描写,我一章看不下去就烦了。我觉得任何的艺术它首先都应该是美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首先应该感到一种大愉悦,像听到唱《我的太阳》或者陕北民歌一样,而不是听老太婆坐在那儿絮絮叨叨讲老套子,像个扯不断的线团一样。我觉得应该追求最好的、最美的。包括一个作家的语言,应该像沧浪作响的河流一样,像郭小川的诗一样的,哗啦啦的,汉语的那个语言美、节奏美,都应该在小说里表现出来。这是中国汉字的特点。语言就应该像盐一样,把锅里的油烧红了,把盐放进去,喀吧喀吧作响那个样子。这也跟一个作家的艺术追求,他的火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