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2/8页)

像给后人写遗嘱那样的写法才是真正的创作

黎峰:我看过你写过一篇文章,说在写《最后一个匈奴》时很辛苦,你落了3颗牙,掉了13斤肉……

高建群:我写的每一个作品都很不容易吧,包括《最后一个匈奴》和现在这个《大平原》。我每写一部新作品之前都烧几炷香,希望能够写完,写完之后哪怕再死去吧,都是这种心态,就是用生命去完成一部作品。写完《最后一个匈奴》,人整个就是一种恍惚的状态,感觉到你都不是你了,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样。我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好像你肩负着一个使命,你要为人类完成一项工程。写《大平原》也是这个样子,下来我还要写个长篇,受佛教界的委托,为佛教界的高僧鸠摩罗什书写部小说《鸠摩罗什》。现在我也迟迟下不了笔,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完,写完我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现在还是想缓一缓再写吧。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一种创造,哎,很多人以为那是个技术活,不是那个样子的。其实是用笔蘸着你的血在写,在把你对世界的认识告诉别人。把你经历过的苦难,得到的感悟,经历过的思考,像遗嘱一样留给后人,那才是创作。

我的第四个阶段,就是到西安。西安比延安大,比新疆的阿勒泰也大,比我那个小村子更大,在这个地方我吸收了很多的文化和学养。西安这个地方是古都,它有很多的文化积淀,这是别的地方不能比的。西安在世界五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有一千多年是世界的中心。这一千多年中,世界西方的首都是罗马,世界的东方首都是长安。它在历史上就是舍我其谁,是农耕文明建立的最大一座都市,一个大堡子。我在这里接触到、吸收到很多的营养,陆续写了包括《大平原》在内的5个长篇,8本散文集。

当时写《最后一个匈奴》时我还是在报社,后来到文联去当副主席、代理主席,我去了以后不适应,哎呀,一天吃喝拉撒睡都要我管呢,我也不善于管,我说怎么能让我这么重要一个人物来干这个事。后来我不干了,他们派我去黄陵挂职,后来有人说是陕西第一批挂职作家,那也不叫第一批,那柳青他们才算第一批。我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我挂职到黄陵县委做副书记,在那挂职了三年,《最后一个匈奴》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完成的。到西安后在省文联,省上又派我到西安高新区去挂职。当时我去了要对方方面面有个交代,让人家说是折腾了这么大,原来是想拉一泡屎,结果努了半天放了一个屁,呵呵,老百姓的话嘛,所以我一定要对得起方方面面。在挂职期间我接触到了很多的企业,看一下人家是怎么运行的。后来看到很多企业家,当代英雄呀。挂职完后第二天,我就背个包包到丰庆公园,包里装一沓稿纸、一支笔、一瓶墨水、一包烟,一个茶杯,去占一个石桌子,坐在那里写作,整整写了一年。每天在那里写着写着,累了抽支烟,公园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在这里干啥呢,我看着孩子们在那里游戏,老人们在那里做健身活动吧。我觉得自己写作也是苦难的东西,但是也觉得很充实的。到了这个份上了,文学对我来说,和当年那种青春激情还有些不一样。现在纯粹是一种崇高感吧,就是要为中国的文学做点什么。中国的小说艺术,现当代小说艺术经过一百年的努力,迄今还没有一部作品在世界上,进入西方的主流社会,动摇西方主流社会的根基,没有一部作品。所以我说我一定要努力,能不能达到是一回事,但是我一定要努力。

在“5·12”四川地震那天,我在公园写到12点回来,我老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条,我吃完后去睡觉。我一般中午都睡会儿觉。正睡得迷迷糊糊着,地震发生了。楼摇晃得很厉害的,整个的摆幅有一米,我当时就抱着墙柱子,我母亲就从我身后抱着我的腰,夫人就四肢着地,爬到门口把门打开,我和我夫人把老母亲搀着,从十八楼跑到一楼,跑到公园。下午余震不断,楼还继续摇,我就不敢在家里呆着了,背了个包,又去了丰庆公园,还在那个长凳子上写作。到了晚上人家说还要余震,我作品已接近完成了,我说这个不行,如果我真要发生不测,这书不就是出不来了吗?我把这书稿用大信封一装,写上:高建群著《大平原》,然后给北京的责任编辑,还有亲戚朋友们打电话,我说如果这个楼房倒塌了,你们一定要把这个稿子挖出去,让它出版。最后终于咬着牙把这个书完成了。出版界给这个书很高的期许,责任编辑叫韩敬群,也是十月文艺出版社常务副总编,他说的是,这个书也许显示了中国文学有可能达到的一个高度。

艺术家请向伟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

黎峰:近些年来,我感觉我们一些中老年作家不太活跃,很少看到他们新的作品。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写作题材在农村、在过去的那些时代,而现在处在这个网络化的时代,跟那些官场小说、情感小说、职场小说,还有穿越小说等等时髦的题材比起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是不是他们畏惧于自己写作上的平淡,怕突破不了自己以前的作品而晚节不保,因而也就不写了?你曾经给一个朋友说过,因为自己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受过系统训练,总觉得才疏学浅,所以写每本书时,总是倾注全部心血,想要写出满意之作,但往往“言不达意”。你在《走失在历史迷宫中的背影》里,还有一句话:“我每有新得便大声疾呼,激动不已”,我想这是不是你保持着写作的激情的秘诀?

高建群:我觉得还不是题材的事吧。任何题材只要沉下去,都能写出好作品来。有些作家可能是把自己陷在过去,不跟社会接触。从你生活地底下冒出来的这种文化,只要你钻进去,肯定是能有大作品出来。一定要把视野放开,不要受现在这些风气的影响。最好的作品是啥呢,应该是曾经震撼过你的事,过了很多年你还没有忘记,一刮春风,一下秋雨就让你想起来的,这里面才有文学的因素,你写出来这才是好的作品。第四军医大学的儿科主任曾经给我讲了个故事,说他当年在辽宁锦州实习,做的第一例手术是给一个姑娘做乳腺增生的手术,手术台前,他说,姑娘以后还要穿低胸衣服,还要奶孩子,这么美的乳房,不忍心破坏它。就开了一个比平常小二分之一的刀口,这个手术也多做了好几个小时。三个月实习期结束,他走的那天,那个姑娘穿着低胸衣服,捧一束花来为他送站。他后来写了个《一个外科手术的温柔一刀》,发出来好多报刊都转载了,像这才是真正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