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第2/3页)

《咏蛙》的第二句“绿杨树下养精神”,诗眼在“养”字上。在中国,不论要成圣贤,还是行王道,修养都是第—要素,孟子“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这说的主要是修的一面,毛泽东从小就吃苦耐劳,有意磨炼自己的意志和体能,“中流击水”,冒雨登山,甚至到了晚年,有病不服药,这种自身力量的顽强坚信,与当年的洪秀全何其相似!

相对于“修”,“养”是更重要的。“养精神”有两层含义。一是使自身充盈,二是藏器待时。使自身充盈木外乎德与才两方面,要练就一副超人的胸怀和一身过人的本领。毛泽东在《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表达得很清楚:“大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梯米。沧海橫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管却自窜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如此恢弘的宇宙观,并非是要不理世事,而是说不要为世事所动,反过来要用一己之伟力操纵世事,有了这早年的“要将宇宙看稊米”,才有后来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七律·长征》)和“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七律·登庐山》)可见,毛泽东的“养”,不是佛徒懦士的清心寡欲的静养,而是一种有意志指向的修持,要修持到能够洞穿“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境地,修持到能够驾驭宇宙,叱咤风云,“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七律·送瘟神》)这分明是一种强烈万分的功业欲望。为什么一则小小的消灭吸血虫的报导会使这位伟大的舵手“夜不能寐”?因为他相信宇宙间的任何兴灭都与他的言行有关,都是他丰功伟绩的一部分。这些使他从中享受到“创造”的欢悦,使他确信自身的充盈。他的自身与天下是等价的,甚或要凌驾于天下之上,这就是“养”的目标。所以“养精神”不能忘了关注时事,面壁是为了破壁,一旦东风降临,就要“欲与天公试比高”。(《沁园春·雪》)所以这不是静养而是一种焦急等待的心情,诗人常常算计着“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清平乐·六盘山》)“养精神”所付出的代价要在将来得到补偿,诗人甚至幻想大功告成后与爱人“重比翼,和云翥”。(《贺新郎》)因此可以说,这里咏的不是蛙,而是一条“卧龙”。一条养精蓄锐,等待呼风唤雨的龙。如果诗人自己当时也这样想了的话,那他的脑子里或许已经闪烁着许多“真龙在此”的意识了。

《咏蛙》的后两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是全诗的高潮,主人公扬眉剑出鞘,脱口一声长啸。一股“虎入森林,百鸟压音”的逼人锐气透纸袭来,令人不禁想到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咏菊》)这里赤裸裸地凸出一个“我”字。

毛泽东诗词中出现过的“我”字是可以进行定量分析的。在赠答之作中出现过五次:《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君行吾为发浩歌”,“我返自崖君去矣”,《贺新郎》中的“算人间知己吾和汝”,《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我失骄杨君失柳”,《七律·答友人》中的“我欲因之梦寥廓”,这五个“我”都是一般的第一人称,指毛泽东的存在实体,可以称之为“小我”。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有一句“哎呀我要飞跃”,是为鸟代言,这里排除不计。其余的“我”则都是“大我”。例如“春来我不先开口”,这个“我”显然不是毛泽东本人的实指,而是作者想象中的一个主体。这个主体是一个经过极度夸张的形象,是“小我”对自己的理想设计,是“小我”将要“适彼乐土”的一个飞逝目标,也可说是“小我”在内心对自身实存的一种超越。因而,这是一个灵魂扩张的“大我”。其余的“大我”还有《西江月·井冈山》中“我自岿然不动”,《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中“狂飙为我从天落”,《念奴娇·昆仑》中“而今我谓昆仑”,《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中“惟我彭大将军”,一共也是五次。

这些“大我”都以独立遗世的面貌出现,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可以注意到,这些“大我”都出现在早期和战争年代,出现在毛泽东奋发进取打江山的年代。随着革命事业的日益壮大,毛泽东的“大我”也日益伟岸豪雄,直到要“倚天抽宝剑”,把巍巍昆仑山“裁为三截”,大有天地难容,破云而去之势。周恩来曾表示过自己的志愿是“立马昆仑”,这与毛泽东切豆腐似的剑斩昆仑相比,真是霄壤之别。这些“大我”给了毛泽东以无穷的信念和勇气,使他蔑视一切艰难险阻,在前进的路上披荆斩棘,实现他早年写下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大志。

然而到了和平年代,到了伟大领袖的时代,生活中实现了“大我”,而诗词中“大我”突然消失了,诗人重新回到了凡人时代的“小我”。他的“我失骄杨君失柳”是多么深情,他的“我欲因之梦寥廓”是多么感慨。“骄杨”是属于“小我”一个人的,是与“小我”对等的,作者深深怀恋着“算人间知己吾和汝”的纯真美好的日子,他似乎发现往日的“小我”才是自己真正的本体,而往日的真山真水真“廖廓”只能在梦中重见。从“小我”扩张到“大我”,再由“大我”去回溯“小我”,两重人格在他的身上对峙着。他终于明白,“大我”实现之后就再也不能享受“小我”的欢乐,他已被从亿万个“小我”中开除了。他有时试图控制那些精鹜八极的伟念,试图用一颗清醒的、凡人的头脑去反思一些问题。他蔑视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傲然地宣布“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灯心园春·雪》)可是在“今朝”到来之后,他似乎大梦初醒,他对自己,也是对世人说道:“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贺新郎》)这正如尼采所云:“有一天,你不再看见你的高贵,而只觉得你的卑贱靠近着你;你的光荣会像幻影一样,使你害怕。有一天,你惊喊着:‘一切是假的!’”(《査拉图斯拉如是说》72页)

当然,毛泽东不会完全把自己开辟的大业看做是假的,他主要是通过自己的“开天辟地”,看穿了“三皇五帝”的秘密。作为推翻三座大山的领袖,他当然努力掩饰自己有帝王思想,但从“春来我不先开口”,到“雄鸡一唱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段“大我”所走过的路,已经把那种君临万界的心境表达得既精练又透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