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雨就要来临,花园一阵阵变暗

一个对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

对此无话可说

你早已从自己的关节那里感到

这阴沉的先兆,现在

它来了。它说来就来了

——《守望》节选

王家新

1957年6月生于湖北丹江口市。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业。著有诗集《告别》、《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诗论集《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人与世界的相遇》、《没有英雄的诗》、《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等。现居北京。

在新时期以来有影响的诗人中,王家新是无法被忽略的一个,不管是他的“知识分子写作”同道,还是对他怀有成见的某些“民间”人士,都会将他当作一个标本,或极尽褒扬,或讽刺挖苦。一言以蔽之:王家新是一个话题。

考察王家新的诗歌道路,我们会发现在近30年来,王家新一直“在场”。从20世纪80年代初,王家新就被列为“朦胧诗”群体中的一员,不少“朦胧诗”选本收录有他的作品。80年代中期,“朦胧诗”式微后,大部分“朦胧诗”人一蹶不振,作品乏善可陈,有的干脆停笔不写,而王家新却日益显示出了其旺盛的创造力,成为“后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90年代后,王家新的作品又是一变,以一大批具有浓厚反思气息的诗歌受到关注,与西川、欧阳江河、张曙光等人一起被诗歌界统称为“知识分子写作”诗人,诗坛怪杰百晓生将其誉为“中国诗歌界的宋江”。近几年,王家新又创作了不少更切进存在与精神层面的作品,他的诗学文论和翻译作品,对读者的影响也日益深入。王家新这样挺立30年而不倒的诗人,诗歌界并不多见。

事实上,王家新不属于任何流派,他只是他自己。用他的话说,是“我对‘集体兴奋’兴奋不起来”。80年代,王家新住在北京市十分繁华的西单,又在《诗刊》当编辑,因此,经常有北京和外地的诗人来“串联”,还有这“代”那“派”要拉他“入伙”,但都被王家新回绝了。当时,芒克等人发起的北京诗人俱乐部在圈子里影响相当大,王家新也受到了邀请,但参加了几次活动之后,王家新就退出来了——他认为他只适合单干。

王家新之所以屹立诗坛数十年仍能引领潮流,对“集体兴奋”兴奋不起来是一大原因。同时,也与令他刻骨铭心的少年经历和长期以来的广泛阅读有关,这两个因素使他对生活形成了深刻的洞察力,并让他在众声喧哗中保持清醒,并坚定不移地把握住自己的写作方向。1957年6月1日,王家新生于湖北均县(现丹江口市)一个普通教员家庭,父母为中小学老师。因出身问题,文革开始后,王家新的父母被一贬再贬,相继由县中小学调到区中小学,再由区中小学调到山区学校,并且两夫妻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分开,很少能聚在一起。

王家新有兄妹五人,王家新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社会整体环境不佳和家庭出身问题,出生于儿童节的王家新的童年并不幸福。在与何言宏的对话《回忆和话语之乡》中,王家新用一种很诗意的方式述说了幼时的遭遇与自己命运的关系:“最初的记忆是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的那种很黑暗、很模糊的感觉。2003年夏天重回我童年时生长的武当山下的‘遇真宫’——据说那是张三丰当年练武当拳的地方,解放后那里变成了县二中,我父亲是那里的老师,我半岁时抱到那里长大,当我注意到宫院内那一道道高高的青石台阶,我这才明白了我最初的生命记忆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这还真有那么一点隐喻的意义,一个孩子,在黑暗的石头台阶上爬上爬下……”

1966年,王家新9岁,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由于王家新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地主,这就注定了王家新一家“在黑暗的石头台阶上爬上爬下”的命运。对“文革”的第一印象,在2003年被王家新写进了长诗《少年——献给我的父亲、母亲》之中:

而在穿行过乡村路时,路边的大榆树上

新出现了一条标语

冯老师看了,连声说“反了,反了!”

我们上前一看:“造反有理!”

但我不懂它的意思

更不明白冯老师

满脸的惊异

最初,年少的王家新还不明白这一全国性的群众运动的残酷性,他看到了冯老师惊异的表情,却并没有为这一时间本身惊讶,反倒对周围的其它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发生了兴趣:

那时我惊讶的是

从麦地中猛地窜出的一只

狼像火焰一样没入了河水

我还惊讶在红卫兵走过的路上

我居然捡到了一个馒头

不仅如此,在看到那个馒头时,他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于是他用脚去踢了一下。从这个简单的动作,可以看出少年的松弛的心态。也正因为如此,“文革”开始时,九岁的王家新以为可以不再受学校的束缚,获得“自由”了。这主要表现为:在那个夏天,父亲已不再像以往那样严格地检查儿子的暑期作业和每天的毛笔大字,于是他和小伙伴们发疯般地玩耍,白天在河里游泳,“晚饭后就直奔桥头/开始玩打仗的游戏”,一直玩到深夜,“小朋友们一个个/被大人们揪着耳朵带回家去”。

然而,这种懵懂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王家新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就在秋风再次刮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狂笑/先是我看到操场上的一个疯女人/在围追的人群中把衣服/狂笑着抛向空中”,“我近前去看时,愣了/她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冯老师”。

诗歌中交代,冯老师之所以发疯,是因为她的丈夫李老师被红卫兵打断了一条腿。而最后的结果是冯老师投河自尽。与此同时,王家新的父亲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受到学生的批斗。“有一次父亲一回到家,就用木杠把大门死命地顶住,好像红卫兵们会冲进家里来一样。我帮父亲的忙时,我大妹妹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发抖。”(《回忆和话语之乡》)

事情在往更残酷的方向发展,有一天,王家新去县城看望舅舅,碰上了“抬尸游行”,他注意到,“死者肿胀的大腿/比水桶还粗”,为了防腐,尸体四周堆积着许多冰块,但周围的人们仍能闻到尸体散出的腐臭味和刺鼻的富尔马林味。如此惨烈而残忍的场面,被一个孩子迎面遇见,可以想象会产生多么大的震撼。更震撼人心的是,当王家新回到家里,把路上遇到的事情告诉父母,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儿子,他们抬着的那个死人是他高三班的学生。这些学生们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把另一派打到了河边,那个女学生作为战败的一方,跳到河里想游泳逃走而被胜利的一方用石头砸死。更令人惊讶的是,死者已逝去,而胜利的一方却毫无愧意,将打死人的行为美称为“痛打落水狗”!如此巨大的反差,令诗人刻骨铭心,这也难怪时隔30多年,还会不厌其烦地将这一事件搬入自己的诗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