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第3/5页)

这个假杨朱有点像一千五百年后出现在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肉体,或者说病狂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肉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肉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肉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肉代替鸡肉,加上猪肉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还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身体各种感官欲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欲纵行,否则就是“壅”,“阏”,就是对生命欲望的压抑和虐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只活上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裸的肉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肉体欲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道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露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

同样,《杨朱》篇里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虚构的。公元6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可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是一个酗酒,一个好色,臭名昭著。子产痛心疾首。

有一天,他郑重地找他们谈话。子产说:人之所以比禽兽高贵是因为他有智慧,能思考。智慧和思考使人有礼义。一个人,只有守礼讲义,名和位自然会来找他。如果只是任情而动,耽于嗜欲,他的性命就危险了。

子产的哥哥弟弟怎样回答的呢?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善于治外的人,还没开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经痛苦。善于治内的人却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不矫情地迎合别人而身心安逸。所谓“治外”,使人守礼讲义,不过是为了迎合世俗,是“从人”,这种道理也许可以在一国之内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顺从本心地活着,不但可以推行天下,连君臣之道都无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

子产听后木然。

应该说,《杨朱》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开端。《列子》一书,其实就是魏晋人的作品。魏晋时代,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风流蕴藉率性任情的时代。

魏晋时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体享乐的人,他们极尽声色口欲满足之能事。写作《无名论》的“正始名士”何晏,因为母亲貌美,被曹操收为义子。他姿容美丽,好修饰,面至白,魏文帝都怀疑他脸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赐给他热汤饼吃。何晏吃完满头大汗,他用自己大红衣袖擦汗,脸色更加皎然。何晏是个登徒子,纵情声色,从妓女那里学来名为养生,实为催情的“三峰”药。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药,还用它来讨好当权的大将军曹爽。何晏纵欲过度,虚火攻心,当时的神鉴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辂给何晏看相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鬼幽者,为火所烧。想象起来,何晏也许真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幽灵。何晏为了补精益气,发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实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种矿物质放在一起熔炼,熬成粥状服食。此药性酷热,药效一旦发作,皮肤如有火烧,所以服药者都须穿着宽衣缓带,长袍大袖。“五石散”成为当时富贵高雅的象征,据说何晏只有招待最高贵的客人时才捧出此种仙药。何晏最后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马懿所杀。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寿终正寝,也不会长命。

但是,以《杨朱》的理论来看,何晏反而属于“善养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时代,人们对服药仍迷信不已。《晋书·嵇康传》记载,当时有一个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种“石髓如饴”的东西,视为宝贵之物,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准备送给嵇康吃。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到嵇康手里,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头了。人们于是说嵇康所以不能长命,也许就因为他没吃上这种石浆。所谓“石髓如饴”的故事,说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遗风。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很多魏晋人追求极至的感官享受,穷奢极欲的故事。石崇、王恺斗富,人们多已熟知。王恺用糕饼擦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饭;王恺用紫丝绸衬上绿绫里子做了长达四十里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里;石崇用香料刷墙,王恺就用赤石脂刷墙。晋武帝曾把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这棵御赐珊瑚树,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恺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树。岂料石崇不屑一顾,用手中的铁如意应声将它打碎。王恺声色俱厉。石崇满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树赔给王恺,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厕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丽服藻饰,侍候其间,以致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厕所。石崇大宴宾客时,令美人劝酒。客人如果不肯饮酒,石崇就命令阉奴把美人拖出去杀掉。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经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导本不善饮,为了不使劝酒的美女丧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却故意不喝,冷眼旁观。有一次,因为王敦不肯喝酒,已经杀了三个美人。王导实在不忍,责备王敦。王敦满不在乎地说,他自杀他家的人,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