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第4/5页)

王恺的儿子王济,少有逸才,文词俊茂,又娶晋武帝的女儿常山公主为妻,为一时秀彦。他和父亲一样,豪爽奢侈,华衣玉食,甚至去与他父亲比富。有回晋武帝御临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绫罗,手擎饮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猪,味极鲜美,令晋武帝大异,不禁相问。王济却淡淡地说,这小猪不过是人乳喂养的罢了。晋武帝大为不悦,饭没吃完,拂袖而去。

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这些人,穷珍极丽,盛致声色,极重肉体感官的享乐,却并非只剩肉体。任何一个肉体享乐者都不可能彻底做到行尸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间系统地阐述老庄思想的大学者。他进一步发挥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想,提出“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生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所以,道即为无。又因老子提出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题,何晏进而指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又因为庄学主张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为圣人无情,没有喜怒哀乐。何晏的肉体生活也许正是他哲学思想的极端体现。兴许充分满足和享受肉体欲望,就是何晏所谓的圣人以自然用?道既为无,精神道德伦理自然也为无,肉体同样为无。彼都为无,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

石崇也有颇为一本正经的时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学校去游玩。有一天,望着学校里挂着的颜回画像,石崇忍不住说,如果我和他同为孔门弟子,恐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吧?王敦嘲笑他说,你只能与家有千金的子贡相比。石崇却严肃地说,读书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适,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穷苦人扯到一起?也许在石崇看来,追求生活的舒适享受是人生再正当不过的欲望,根本不存在不礼不义有违名教的因素。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学的。

魏晋时还有另一类人,他们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羁,然而简约玄澹,俊雅疏放;他们任情,重情,深情,纯情;他们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却真正体现了超逸脱俗的风流精神。

阮籍和阮咸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贤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饮酒,诸阮共聚,饮酒往往不用杯盏,而以大瓮盛酒。众人围坐,相向大酌。阮家养的猪也颇有酒性,常常群集酒瓮之侧,同诸阮一起把嘴伸到瓮里开怀大饮。毕加索曾画过一幅素描,描绘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放浪形骸,人猪共醉的情景。画家不曾知道,中国的一群风流哲学家比他们早一千年就体会到这种“同于万物”的自由境界了。

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更有名的酒徒是刘伶。刘伶身长六尺,相貌丑陋,整日沉迷醉乡,神情悠忽,视形骸为土木。他耽酒而病,却更为渴酒,哀求他妻子给他一点酒喝。妻子劝他戒酒,哭泣着毁掉酒器,把坛子里的酒也一倾而尽。刘伶说,好的,我自己无法控制酒瘾,只有在鬼神面前发誓才能戒掉。请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面前,让我来祈祷发誓。于是刘伶跪在神像面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于是饮酒进肉,又颓然而醉。

他的《酒德颂》无疑是他最生动的自画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为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动则挈篕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我们万万不可以为刘伶在醉乡中真的除了酒中滋味,其余什么也不知道。刘伶在醉乡中悟到的理,正是庄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刘伶在醉乡里“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这不是庄子所谓能够摆脱形与物的羁绊,自由逍遥的“圣人”,“神人”,“至人”吗?不同的是,庄子企图以忘却废弃肉体感官来达到这个境界,而刘伶恰恰却是通过肉体感官达到了这个境界。庄子的道路是一条行不通的绝路,而刘伶的道路却简便易行。

阮籍、嵇康这些魏晋风流名士,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了一条由肉体通向性情的道路。他们不是肉体的蔑视者和敌视者。他们与庄子的目标一致,途径却相反。肉体是他们飞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碍。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肉体,他们将什么也没有。没有肉体,既没有性情,也不会有哲理清谈,更不会有流芳后世的“魏晋风流”。人们都知道,正是因为嵇康肉体生命的消失,《广陵散》才“从此绝矣”!

中国思想史上最大的异端应该非李贽莫属。1602年(明万历三十年),李贽以“敢倡乱道,惑世诬名”的罪名被捕,关押在北京皇城监狱。一天,他吩咐狱卒给他剃发后,取剃刀自刭而死。临死前狱卒问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写道:不痛。又问:为何自杀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于是血尽气绝亡。

李贽曾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与假道学者流都把我看做异端,我不如干脆就做异端,免得他们把异端的虚名加在我的头上!

可见,李贽是自觉以异端自命的。李贽之异,异在何处?他公然为人的“私心”正名: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他宣称,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举凡好货,好色,多积财宝和多买田宅为子孙谋等,均为百姓日用之迩。这等“私心”,即“童心”,即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所以绝假纯真。他依照此番逻辑,推出了情性自然论。他说,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礼义,不需外在的礼义去约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极具个体特征,岂可一律求之?李贽更是大声疾呼: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

宋明道学家们的言必“存天理,灭人欲”,李贽则把人从所谓的“天理”拉回到“人欲”。他认为吃饭穿衣,声色财货,都来于自然,也只能听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礼义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学、伪君子们在李贽眼里是面目可憎的: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妖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迁,心与口违。李贽看腻了假道学的嘴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贽不光学说异端,他人生之旅也殊为异端。他有官弃官,有家弃家。他的弃官弃家并不是为了摆脱世俗欲望,而是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认为自己在欲望中深谙佛家游戏三昧,已经无善无恶,和光同尘了。他六十一岁出家为僧,却没有受戒,也不守戒规。他从不奉经祈祷,连读书都怕费目力,而让别人读给他听。他居然率领僧众跑到一个寡妇的卧室里化缘,又做《观音问》与士人妻女论“道”。他公然宣称,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