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成家(第5/8页)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张坐垫。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

“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大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我们——”

“快出去,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

“嘘,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这件事我后来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样。

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第一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的排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