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穿过阿拉伯大沙漠的一位英国爵士,可惜名字我已忘记,嗯,是不是劳伦斯?晚年他说:“我又想家了。”

他又想起阿拉伯大沙漠。看来家,是对一个人生活产生影响的地方。

少年的我,以为可以四处为家。现在想想不能。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我的生活又在哪里呢?我惘然得很。

苏州是我的故乡,故乡就是家吗?但我此时想起苏州,其实是想起苏州四周我去过的乡镇。家在四周,家在附近。我的生活也在四周也在附近吗?我对我这几年的写作颇有怀疑。

这样写出来有点做作,但的确如此。

看来写作是不断被穿过的东西。家,大概也是不断被穿过的东西。

一条公路沿着河水扭曲,绿影婆娑,一边是芦苇,一边是垂柳。我看到鱼塘之中,养鱼人凌空搭座草棚,心想能在这草棚里住上几天多好。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觉说出,当地陪同的朋友忙讲:“要不要买块地,很便宜。”

后来,我看到养鱼人提着马灯,绕着鱼塘巡查,灯光映在水里,像一把干透的稻草。这是去年回家探亲,火车经过安徽时我看到的。而火车到江苏境内,是南京还是镇江,我又看到这个情景:

养鱼人提着马灯,绕着鱼塘巡查,灯光映在水里,像一把干透的稻草。

不是同一个养鱼人,不是同一盏马灯,不是同一座鱼塘,不是同一些灯光映在水里像一把干透的稻草,但像是一样的了。

那么,我也就可以在这里下车,家像是一样的?真是便宜。

而那时沿着河水扭曲的一条公路,是把我带到黎里。我母亲一家曾经在这里生活。我的一个小舅舅还住在黎里镇上,他曾是我外祖父最担心的一个儿子,不太安分。外祖父清末的时候学习邮政,做过几个城市的邮政局局长,后来随着时势退过长江,安顿到黎里镇上。四九年后被抓,不多时释放,因为外祖父无意之中救下一个地下党。他局里有个机要报务员发错一份电报,上面来查,他把那个机要报务员放走,又向来者行贿,送些金条大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才知道那个机要报务员是故意发错电报,延误国民党战机,他是中共地下党。我曾问过外祖父为什么放走那个机要报务员,不料外祖父的回答竟让我很失望:

“他上有老母,又生了许多孩子,都还小,他不能死。”

如果他孤身一人,外祖父会不会交出他?外祖父是个很胆小的人,有一年我从报上读到批判冯友兰的文章,就去吓唬他,说现在在查,你和冯友兰聊过天吃过饭,肯定要找到你。外祖父竟吓出病来,我没想到玩笑开大,我妈把我痛揍一顿。

外祖父认为邮政是金饭碗,所以他想让家里也有人做这方面工作,选中我妈和这个小舅舅。我妈从苏州市邮电局报房退休,报房,不是售报亭,是拍电报的,在一所大房子里,整天发出“嘀嗒嘀嗒”响声。而小舅舅却早辞职,这里跑跑,那里转转。

黎里镇上出过一个叫柳亚子的名人。黎里我只去过一次,小舅舅家没去,倒去了柳亚子故居。每个名人故居都是差不多的,所以现在要我描述柳亚子故居,做不到。

我看到书桌上有一副眼镜,标签上说是柳亚子生前用过。

我和几个朋友对柳亚子故居里的一个暗室好奇,据说清兵捉他,他藏进暗室,躲过这场杀身之祸。我们感到奇怪,因为这个暗室从墙上凸出一大块,只在前面挡只橱柜,像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又套着件羽绒服,够显眼的。柳亚子弓身其中,做着绝命诗,竟没被清兵发现。几个朋友嘲笑清兵的愚笨,只是我却有点疑心,疑心清兵之中,说不定有一个像我外祖父一般的人,网开一面。那个人是不是也怀着“他上有老母,又生了许多孩子,都还小,他不能死”这个想法,天晓得。

柳亚子那时参与办《复报》,《复报》的“复”反写,含有“反清复明”意思。也许清兵中见识长的人认为,秀才造反,当不得真,只要吓唬吓唬就行。不料吓唬出一首绝命诗,成就起一段名士佳话。

苏州附近小镇,我最想去的是车坊。只是至今没有去过。据说车坊妇女,穿着打扮还是老式模样。也有人说早不这样,画家摄影家去采风,她们盛情难却,临时装戴一番。年轻一些的车坊妇女,抱着一堆老式服装,只会咯咯地笑,不知道怎么穿上身去。而令我神往的还是一亩一亩蔺草。

这也是据说。据说车坊的传统种植物是蔺草,用来编席。我极想看看席子怎么编,绝对是门好手艺——从中,我能看到古人的影子,也就是古代生活的影子。我想这门手艺的变化不会太大。在艺术上,我大概厚今薄古;在手艺上,我大概厚古薄今。

设想我躺在蔺草编成的席子上,绿油油,绿油油,睡个午觉。醒来后,给并不存在的朋友写枚尺牍,当然用毛笔写。并不存在的朋友、毛笔、绿油油、绿油油的蔺草编出的绿油油、绿油油的席子,像是家了。

一个人肯定到过家一次,也肯定有个家从没有到过。不是到不了,是想留着,慢慢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