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2/4页)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这个样子非给骂死不可。但老外婆永远不会骂我,再说我一点也不怕她。她瘫痪多年,整天只知道软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话也不说,遥远地看着我。

那些日子里……回想起来,仿佛一切随时都可以重来一般!仿佛我可以随时走进那条深深的巷子,抚摸巷子两侧的木板墙和竹篾墙,踩着脚下每一块纹理无比熟悉的青石板,走进天井,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可以笔直地走向老外婆,大声地呼唤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双膝上痛哭,亲吻她苍白的双手……

仿佛一切从不曾真正地过去,仿佛随时可以醒来……醒来,厚重的深蓝色蚊帐低垂,木格子窗棂外的空气明亮安静。老外婆艰难地起身,艰难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后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着裹脚布。裹脚布尽头系了枚黄灿灿的小铜钱。她缠到最后,就把那枚小铜钱仔细地别在带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亲自替她缠一回,边缠边落泪……我从不曾像如今这样深切地体会到:时间并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行进着的只是时间呈现给我们的模糊面目……而在时间内部,是博大开阔的。若将它的每一刻,每一刹那,都无限地细分开来的话,会发现,时间的行进,其实都在向着“停止”无限地靠拢。

使我所记起的那些事情,总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个过去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

我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而去,永远都停止在过去一些时刻里,承受着当时的重负……

似乎老外婆和老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没什么不同。那么安静、陈旧,从不曾流露过任何意愿。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她会吃力地翻摸贴身的衣服,取出一小叠毛币分币,耐心地数出一毛五分钱。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现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说:“娟啊,我想吃锅盔。”

我说:“老外婆,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她总是回答:“在许啥子。”

意思就是随便什么都行。

每次买回来,她总是会和我分着吃。

于是后来我就故意只买咸的,不买甜的了。因为我发现,甜锅盔是软的,买回家后,老外婆只会给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锅盔的话,则很硬,她只能把锅盔中间柔软的那一点点掏出来吃了,剩下绝大部分全让给我。

她没有牙齿,一颗也没有。

我一直都给她买咸锅盔,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每次就只吃那么一点点,吃完后又长久地进入悄若无物的安静。一动不动,眼睛深深地望着空气中没有的一点。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她是知觉明确的,是能够沟通的。虽然那沟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性情热烈,脾气暴躁,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

但她一转身,我就开始做坏事。我拆了凉席上的竹篾条编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单撕一块下来,缝布娃娃和端午节才挂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裤子,就把旧裤子剪坏;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锁,但还剩一条窄缝儿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亲戚们前来做客时送的,外婆舍不得给我吃,准备将来做客时再送出去;我还偷酒喝,经常偷,到后来,甚至有些酒瘾了,每天不喝一两口,心痒痒得很。

上了小学后,数学课开始学演算,我总是草稿纸不够用。有一段时间街上有小贩摆地摊卖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油纸本。在上面演算完后,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开再盖上,又恢复光洁了。同学们都有,我也很想买一本,但是那个得花两角钱,那是我不敢想的一个数字。在当时,两角钱可以买二三十斤红薯。

于是我便自作聪明,打算自己做一个。我找来硬纸壳和塑料纸钉在一起,但是还差油,又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油,决定先用猪油试试。

我跑到灶台后面去摸猪油。但是刚刚碰到陶罐,不知怎么的,手指头一晃,陶罐掉下来摔碎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外婆回来,看到破碎的陶罐和涂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块,生气地问:“哪们了?”

我说:“不晓得。”

于是外婆开始骂老鼠。

……

还有一次,我一进门,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样无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伸出手去想够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张两毛钱的纸币静静地躺在泥地上。我连忙走过去抢先把钱拾起,若无其事揣进口袋里……

我无所顾忌!我所做的所有的这些事情,统统距离老外婆不到一米远。我所做的所有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充满了老外婆的注视,而显得说不出的恶毒……

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

是啊,她残废了,整天一动也不动,不能站立,不能走动,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参与劳动,不能创造财富,甚至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活在世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一次次到来。

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还是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不捡垃圾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班车,到当日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黑色的生铁耳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却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轻轻一铲就完整地剥落下来,中间部分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