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3/13页)

(七)还有一个疑点有待查明,即:詹鸿鹄是否也跟白芷热烈地亲吻过?有一次,詹牧师曾对“现今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搂搂抱抱”表示过不满,或可推断他绝没有过类似的过火行动,但由詹牧师也协助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这一方面想,又觉得证据不足。

我料定,要给詹牧师写报告文学,在爱情这一永恒主题方面,无疑是要有所损失了,只能写到干巴巴、味同嚼蜡为止。没有诗意。可以有一点儿趣味的是风筝。詹牧师家住在一个厂办专科学校里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们迁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来),学校里有两个篮球场,可以放风筝。傍晚,学生们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园里宽阔又安静。那年,詹夫人已经病重,裹着线毯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仰起头来看——詹牧师正认真地放风筝。糊得很好的一只沙燕儿,上面画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师撒出了一段线。飘悠,飘悠,风筝又急剧下栽,詹牧师又收回一段线。詹夫人喊:“留神电线,挂上!”忽忽,摇摇,风筝又升起来。“小心楼顶!”詹夫人说,攥紧拳头。詹牧师一下一下熟练地拽着线,风筝平稳地升高,飘向夕阳,飘向暮色浓重的天空。詹夫人松开了拳头。詹牧师把线轴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边来。风筝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像一个彩色斑点,一动不动。两位老人也一动不动。四只眼睛也一动不动。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说。

“十年还多了。”詹牧师说。

其时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来倒还没忘。”

“生疏多了。”

“我以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于。”

“在老家时放的那种‘双飞燕’我还是最喜欢。”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种确实好。”

“那是用绢做的。”

“最好是用绢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着篮球架后边那片开始发绿的草地,不再说话。

詹牧师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把药吃了。

对面的楼房成了一座黑色的墙,风筝看不见了,只有从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线,证明风筝还在天上。

天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一个月亮。

詹牧师安慰老伴儿说:“让我想一想,也许还能做成那种‘双飞燕’。”

“还有那种鹰形的风筝,我们在家乡时也常放,像真的鹰在盘旋。”

“那叫纸鸢。”詹牧师纠正说。

“你不要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那确实叫纸鸢。”

“你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

“做人不见得非得干成什么大事不可。”

“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詹牧师的思绪还在天空中盘旋。

〔注一〕詹牧师的住房条件很差,说是两间小棚子,一点儿不过分。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师曾在自己小屋的门上挂过一块匾额:大鹏屋。取棚屋之谐音,抒远大之志向。几个朋友凑了一首打油诗,嘲笑他:“鸿鹄误入棚,大鸟错居屋,呜呀呜呜呀,鸦乌鸦鸦乌!”詹牧师看罢一笑,奋笔回敬道:“孔明居草庐,姜尚做渔翁,雄鹰一振翅,鸦雀寂无声。”

时间过去了十六七载,詹牧师依然住着“大鹏屋”,这倒没关系,问题是雄鹰何时能振翅高飞呢?詹牧师时常为此而烦恼。看见年老的白芷仍然撑着重病之身,在为他补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着那只风筝发愣。他想,他对不起白芷。他又想,他还是能够在很多事业上取得些成就的,以报答他的夫人。

我本来想说:詹牧师更是为了报答祖国和人民。但是,我又犹豫了:詹牧师至死都没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么理由这样褒奖他呢?我甚至怀疑,我还应不应该给他写报告文学?虽然风风雨雨之中,不知他给别人传了多少电话,其中说不定也有一些伟大的信息,也有一些于祖国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内容,但够格为文学所报告的人,都必须是自己先不同寻常。记者的胶卷有限,报刊的版面有限,电视台的时间有限,正好堪称为人物者也有限。对了,得是人物。既不可单单是人,又不能仅仅是物,得是人物!这很要紧。分开说,前者会遭漠然之面孔,谁不是人呢?后者则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说效果就好。“人物”——你这样说谁,凭良心,谁心里也保险不难过。

然而发现一个人物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当你想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平摆浮搁着的人物均已被报告完毕,再想报告,就得多搭进些工夫去了。我盘算,要是报告一位准人物(即尚未成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远见的,既避趋炎附势之嫌,又可望做一伯乐。还有一层,常言道:落难公子多情,登科状元寡义。倘一村姑,绝不该对着相府的高墙发痴,最好是注视着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没有一个落汤鸡在那儿一边避雨一边背外语单词。当然,根据需要,村姑可以换算成德貌齐备的现代化姑娘,落汤鸡随之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饼的。我绝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为詹牧师虽曾做过硕士,但最终毕竟只是传传电话,而水暖工和烙大饼的最后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学教师,凭了微薄的收入维持全家生活,而且对丈夫的感情始终不渝。我只是说,采访常与谈恋爱相似,多数历史经验教我这个末流记者识趣:还是到猪圈里去寻千里马。如果不知深浅地去采访某位已知人物,则难免横遭一面挂满了问号的脸。你报告了贱姓小名,又通禀了籍贯和属相,对方依旧一脸“你是谁?”的表情。那时你才会约略品出些“名不见经传”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来就想写一位著名的什么,真是“此物最相思”,单相思。不通世理到这般水准,也想写报告文学?!我又坚定了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信心。詹牧师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笃信不疑。这与生死无关,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屡有发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师被我发现的那年,一圈白发围着个亮闪闪的脑瓜顶,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发黄的笔记本和稿纸、一摞摞落满灰尘的书籍和一摞摞没有落满灰尘的书籍。临街的窗台上摆着一尊电话,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许多气派。

他从摊开在桌上的书堆中抬起头来,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镜片的老花镜。“办长途吗?本处代办国内长途电话。”他说。

“请问,詹小舟同志在吗?”

他稍事审度,慌忙起身,从一堆堆蔡伦的遗产中绕出来,满腹狐疑地伸给我一把骨头:“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