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4/13页)

〔注二〕詹牧师于一九五三年自动退出教会,之后在一所私立小学任教务副主任之职,一九五五年他又自动辞去了这一工作。从最近的调查和采访中得知,就是在那时,他又改了名字,改“鸿鹄”为“小舟”了。据说,当时他的书桌前挂过一张条幅,写的是苏东坡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其名大约取意于此。

据当年与詹牧师在小学校共过事的人讲,鸿鹄与教务正主任常常意见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职的一个原因。据那位现已退休的主任讲,詹鸿鹄一直惦记着考取博士学位,对自己仅仅是个硕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对教小学兴趣不大,深恐耽误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联想到苏轼词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或对詹牧师二改其名的缘由有一个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访了当年那所私立小学的校长。据校长回忆,詹鸿鹄确有郁郁不得其志的情绪,虽然对工作一向还是认真的。詹牧师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校长为他饯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捉笔狂书,什么“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什么“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最后是“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长也感慨万千,想少年壮志,看白发频添,不觉潸然泪下,于是赞成詹鸿鹄趁年富力强之日,回家专门去做学问了。

“您是?”詹牧师问我。

我坦然地报了姓名,又报了我们那个不大不小的报社的名字。

他的手却忽然在我手里变软,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着眼睛接连地咽唾沫,像是有个药丸卡在嗓子里。他的脖子很细,喉结很大。

“您这地方不好找。”我说。

“噢,请坐,请坐。”他让笑容在脸上挣扎,脸色却发白。

我坐在一只小木箱上。

他继续咽唾沫,挓挲着双手,站着。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显得艰苦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经办完,准确地说——已经用不着进行了。

这么回事:我在报社负责“表扬与批评”专栏,我经常于来稿中见到詹小舟这个名字,他总是写表扬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为大家扫厕所,不取分文;某某老头儿,常常留心邻居家是否中了煤气,果然救了三条人命;某某姑娘,坚持为邻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镜店的青年营业员,认真负责地为一个老学者配了眼镜,态度和蔼可亲。如是等等,两年多来总也有二十几篇。发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两天发表的一则却惹来争议。公安局的同志来信认为,“这篇表扬稿很可能是伪造的。”(原文如此)“因为文中所说的‘艾珂寺外街一百号旁门的魏启明’现正在狱中服刑,根本不可能为邻居的高中生们义务辅导英语,请报社同志进一步核查,以正视听。”

詹牧师呆坐着,笑容残余在两个嘴角,其他部分的皱纹显得苍老、僵化。

门前火炉上的水壶,沙哑地喷出一缕缕白气。

有那么一忽儿我很担心,希望生命还在与他为伴。

先后有几个打电话的人站在窗外打电话,然后放了四分钱在窗台上,走了。

太阳西斜了,几点黄光落在詹牧师弯曲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线开始变暗。

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注意到他的嘴并没有歪向一边,鼻翼还在翕动,我觉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师忽然自语道:“这么说,真有个艾珂寺外街。”

“真有。”我说。

“真有个叫魏启明的。”

“真有,在狱里。而且魏启明也不懂外语。”

“总没有杀人吧?”詹牧师急切地问,紧张地盯着我,双唇做好了发出“没”的形状,似乎深恐我不会发这个音,随时都愿意帮我一把。

“倒没杀人,”我说,“只是偷偷东西。”

“这就好。这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这样就好了……”

“这样怎么会就好了呢?”我说。

詹牧师又不断地咽起唾沫来。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詹牧师退还的两元钱。我这个专栏的稿费一律是每篇两元。有人说,这老头很精明,如果胡编批评稿,稍有不慎,被批评者一定不会甘蒙不白之冤,闹得真相大白而致影响了两元收入是可能性极大的,表扬稿就很少这种危险性,这次实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说,这老人真可谓“千虑一失”,本不必写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于情于理十分顺通。我心里却别扭,觉得就这样削减了老人的一项经济收入,很缺德。他在风风雨雨中要传多少电话,才能挣到两元钱呢?成千上万元地拿稿费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见机胡编过。

随即又收到詹牧师的一封信。信中却对稿件的事只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编辑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得以与我相识,实乃三生有幸;我能亲临其寒舍,更使他坚信了命运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么“文王渭水访贤”“汉主三请诸葛”“萧何月下追韩信”,等等,弄得我也踌躇满志起来。信的最后说:“老夫不才,如蒙不弃愿结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业者,不胜枚举。况你我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本当携手共济,于国于民有所贡献才是。”

我决计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体既如此风雅,字里行间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绝非等闲之辈。再说又是头一遭有人这么看得起我。虽然詹牧师前后言行略显怪异,但怪异常常是人物的特征。大凡能够印成铅字的人物,总都是与“疯疯癫癫”“木讷乖张”“不食人间烟火”一类的情趣有染。这情趣,在凡人是一种缺陷,在人物却是一项优点——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时候是晚上。詹牧师正伏案挥毫。工整的楷书,颜筋柳骨,一丝不苟。写的是两首七律,备忘于下:

其一

销声匿迹三十年,隐姓埋名两地天。

闹市凭窗深似海,空庭倚门淡如烟。

良宵独盏书为伴,恶浪孤舟纸作帆。

未破禅机空自娱,报国无径枉陶然。

其二

几度沧桑春似梦,箫声吹断古城秋。

时光易逝人易老,壮志难酬意难休。

弱冠已读千卷破,古稀犹冀四化谋。

伏枥老骥安自弃?沥胆披肝为国忧。

“好诗好诗。”我说,“好一个‘古稀犹冀四化谋!’”

“哪里哪里,信口胡诌,聊以自慰罢了。”

詹牧师又把那把骨头伸给我,此一番却颇凛然,像列宁。大概是因为他刚写完“沥胆披肝为国忧”吧。列宁在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时候,就是那样把手伸出去的。我们握了很久的手。我几次觉得应该松开了,但试了试,依然抽不出来,也就再次握紧,上下左右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