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福的标准(第2/8页)

也许父亲太累了吧?他想。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老男人,其实更像一名战士。只为保护自己的妻儿,竞默默地和一个破旧的煤球炉,战斗了三十年。

这是男人的战争。

女人的战争

女人的皮肤开始松弛,腰间有了赘肉。她的眼角织满皱纹,嘴唇不再鲜嫩和饱满。她穿着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衣,在菜场和小贩讨价还价,声音惊动了整条大街。男人想怎么会这样?好像昨天,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任男人捏一根手指,羞涩地跟在男人的身后。她垂着眼说一句话,脸就红了,楚楚动人的样子,让男人百般怜爱。怎么转眼就会成这样了呢?他想不通。

以前的女人,喜欢花,喜欢爱情剧,喜欢风铃,喜欢街角的咖啡屋。现在呢?任何一枝玫瑰,都不如一捆廉价的大葱令她兴奋,不管如何香浓顺滑的咖啡,也不如一大碗豆浆让她感兴趣。以前的女人,怕黑,怕孤独,怕老鼠,怕恐怖片。可是现在呢?那天男人正睡着觉,女人蛮不讲理地将他推醒。睡眼朦胧中,他看见女人手提一只大耗子的尾巴,正眉开眼笑地展示着她的劳动成果。女人说,我从柴房里捉的。倒把男人吓得嗷嗷直叫,连声求饶。

仿佛,一夜醒来,男人的小甜心,就变成了阿香婆。这之间,似乎缺少让男人做好心理准备的自然过渡。

星期六晚上女人很快乐。她说明天超市开业五周年大酬宾,排骨比平时便宜两块钱呢。男人说哦,就便宜两块?女人说买三斤,能便宜六块呢。男人说哦,不过六块。女人说你明天五点半叫我起床,我得去排队。男人说有这么夸张?五点半公鸡还没醒吧?女人说你真啰嗦。男人还等着她的下一句,却发现女人已经睡着。她打着很大很放肆的鼾,让男人想起某一种圈养的动物。男人想怎么会这样?就在昨天吧,女人连鼾声,都有着百灵鸟般的美丽音质。

男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女人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奔向超市,他并不知道。近中午了,儿子直喊饿,男人围上围裙,却想起女人也许能够提回三斤排骨。他说再等等吧,你妈买排骨去了。又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盼回了女人。女人兴高采烈,手里果真提了一袋排骨。女人大着嗓门嚷,好悬!再晚去五分钟,这排骨就吃不上了!她急匆匆奔向厨房,厨房里立刻传来哗哗的水声,散出诱人的葱花香味。男人说你还没吃早饭呢,不饿?女人没有听见。她在厨房里正唱一支歌。她的声音沙哑,和百灵鸟,有天壤之别。

男人和儿子趴在餐桌上啃着排骨,嘴巴发出叭叭的响声,让女人想起某一种圈养的动物。男人说你怎么不吃?女人说好吃吗?男人说好吃……你怎么不吃?女人就夹起一块,尝了尝,说,好像有点淡吧……再回锅加点盐?男人一把拉她坐下。他说挺好啦挺好啦!你快坐下吃吧。

却突然发现女人轻皱了下眉。男人忙挽起她的袖口,就看见她的肘弯,擦破了很大一块儿皮。男人说怎么回事?女人说排队的人多啊……挤啊……就被挤倒了……好在没白挨挤,多好的排骨……省了六块多呢!女人愉快地笑了。她自豪地看着男人和儿子,似乎她刚才,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男人有些感动。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抽屉里的红药水。男人想,其实,女人真的每天都在做着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她像一位士兵,战斗在菜市场里,战斗在超市里,战斗在厨房里……她战斗的全部,只为男人和儿子的一日三餐,只为他们衣服的光鲜,只为家里的整洁,只为省下每一毛每一分钱。于是,不知不觉中,她的皮肤失去光泽,腰间爬满赘肉。她的眼角织满皱纹,头发变得蓬乱……

女人的战争,单调,漫长,乏味,琐碎。而代价,却是花般的容颜和青春。

那个夏天的爱情

他知道她听施特劳斯,吃肯德基,喝巴西现磨,穿着得体的灰色套裙在写字楼里自在地忙碌。但那只是以前。后来,她与他相恋,这一切便消失了。

记得是1997年。那一年,他开始了自己所谓的事业,她跟着他,义无反顾。那个夏天来得特别早,花儿染得整个城市彤红。他们住在市郊,一个属于非法建筑的小屋,四壁透风。那是他们暂时的家。

为了省钱,每天他们步行至市区的店铺,中午买两份一块五毛钱一碗的粉皮,晚上再步行回来,累得骨头散架。好像,整整一年,都是那样熬过来的。

那是一段艰苫和心酸的日子。那时,事业是他的图腾,爱情是她的信仰。那是支撑他们没有倒下去的全部。

有一次,已经很晚了,他们步行至临时的家,她坐在床沿洗脚,他去房东那里讨开水泡而。当他提着暖水瓶返回时,他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保持着一种疲劳至及的姿势,两只脚仍在脸盆里泡着,人却已斜倒在床上。她的身体压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于是,有了轻微的鼾声。

他轻轻地走过去,想翻动一下她的身躯,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他盯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此时却写满了疲惫。

在这张脸上,他发现一只蚊子。

那个夏天,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为了省钱,他们一天天向后推着买蚊帐的时间。他知道屋里到处都是蚊子,但他好似感觉不到。那样劳累的身体,睡下了,别说蚊子,切下一块肉来,他都怀疑自己能不能醒来。

蚊子趴在她的额头,贪婪地吸食着她的鲜血。她睡得香,毫无察觉,也许正做着些生意好转的梦。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伸出手,挥动着,蚊子却吸得高兴,对他的恐吓并不理睬。他想用手拍死它,手扬着,却不忍拍下去。怕惊醒了她——她已经那样的疲惫。

他与她之间,有一只蚊子。一只弱小的蚊子,此刻正对她实施着伤害。他站在那里,就那样扬着手,愣着,矛盾着,心焦着,看蚊子的腹部慢慢地凸起,那紫红色的腹部,装满了她的血。他与蚊子对峙了几秒钟,最终蚊子将他打败。突然间,他对自己,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

也许别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吗?仅仅是一只蚊虫在伤害着你的恋人,而你在旁边看着,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别人也有过那种感觉吗?

在某个夏天的夜晚,他站在那里。那是一种极端亏欠的感觉。对她,对爱情。

蚊子飞走了,也许还打了一个饱嗝。他想,也许此时,它的恋人也在焦急地期待它的归去。他原谅了蚊子,却不能够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