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步光

十五步光

十五步光,流动着,只有十五步。那光是从手电筒射出来的,桔黄色,淡淡的,光圈调得很小;从洗手间开始,轻轻地,牵着男人的脚步,嚓,嚓嚓,到卧室了,慢慢带上房门,光便熄灭了。小巧的手电筒,使用的空间,只有客厅;使用的距离,只有十五步。

男人经常在书房,工作到很晚。那时女人已经熟睡,卧室里弥漫着玫瑰慵懒的芬芳。男人在洗手间洗漱完毕,关上客厅大灯,蹑手蹑脚走向卧室。客厅漆黑一片,男人走得小心。他得凭着感觉,绕过花盆,绕过电视柜,绕过皮墩,绕过茶几,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男人摸上床,却不敢碰触女人的身体。他的手脚都有些凉,他怕将女人扰醒。

那天男人被花盆绊了一下,小腿磕上茶几一角。很响的声音,伴着男人低低的惨叫,将女人惊醒。女人开了灯,看男人腿上渗出血珠。女人说你怎么不开灯?男人说我刚关上灯。女人说你怎么不先打开卧室的灯,敞着门,再关上大厅的灯?……你怎么摸着黑?男人说不用开……也不能天天磕着腿……再说怕扰醒你呢。女人说傻人,醒了怕什么呢?再睡呗。

以后逢男人在书房熬夜,女人便会开着卧室的灯,敞着卧室的门,将一抹光线,撒进客厅。男人说不是开着灯睡不着么?女人说没事,习惯就好了。

有一天男人工作到很晚,他想这时候,女人肯定睡着了。他关了客厅的大灯,轻轻走进卧室,轻轻关上房门。他看到女人闭着眼,眼皮却快速地眨动,然后,翻了一下身。男人轻声说你还没睡吗?女人仍然闭着眼,却是微笑着的表情,她说没事,关灯吧!再翻一下身。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男人在大厅和卧室间不停穿梭。他盯着墙上的开关,翻出家里装修时的电路图,愁眉不展。他甚至找出了改锥、钳子、锤子和绝缘胶布,可最终,他又将这些东西,放回原处。

下午男人去了趟超市。吃晚饭的时候,他掏出一个小手电筒。比一支钢笔大不了多少的手电筒。他把它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束鲜花。他把手电筒展示给女人,他说看,开,关,开,关,还不错吧。

女人瞅瞅男人,再瞅瞅手电筒,再瞅瞅男人。她有些感动,却没有说话。

那个手电筒,只使用十五步。从洗手间亮起,到卧室熄灭。不过十五步光,却牵着男人,奔向每一个好梦。

昨天我还年轻

头天晚上,两个人吵了架,背靠着背,谁也不肯理谁。早晨醒来,她发现枕边放了一张纸条:昨天我还年轻,固执冲动。她噗一声笑了,怕他听见,忙捂了嘴。透过门缝,她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剥蒜。一招一式,严肃认真。

孙子给他们送来一条鱼,她没接稳,鱼掉在地板上,欢快地蹦跳。他急忙去抓,可鱼太滑,抓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又一次想笑。一个干巴巴的老头,穿着满是窟窿的汗衫,在客厅里与一条鱼搏斗,这场面她好像头一次见。以前?是的,好像昨天,他还是小伙子。肌肉发达,饭量惊人,低语也似炸雷。他好像真的老了,她想,怎么时间溜得这么快?

他开始杀鱼,她不理他,他开始剥鱼鱗,她还是木理他;他把洗净的鱼用料酒和酱油泡好,她仍然不理他;他开始往锅里倒油,她说你干嘛?他说红烧鱼啊。她说不行,我要吃糖醋。轮到他笑了,声音不大,不响亮,没了年轻时的霸气,却多出几分随和。

他把鱼放进锅里,跟她说,咱们这是干嘛呢,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大脾气?她说是你先惹我的。他说我知错行了吧,不是跟你说了吗,昨天我还年轻,固执冲动……她说去你的。他不理她,只顾自言自语,其实我们都还年轻,不是吗?昨天比今天年轻,等到了明天,回头看看,今天我还年轻……她说年轻就该吵架?他说不是吵架,这是年轻的爱情。她说我们还能拥有多少个年轻的“昨天”?他说不知道,不知道,才更应该珍惜,哪怕是在吵架。说完,竟伸了手,想揽着她。

她笑着躲开,骂一声讨厌。他站在那里,嘿嘿笑。她说你快把锅里的鱼捞出来吧。他说你又干嘛?她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吃红烧。

庭院深深深几许

她突然觉得房间很大,很空旷,冷冷清清,毫无生机。天黑了,他仍未回来,打开灯,地板上遍洒了斑斑桔黄。她认为那是很像秋的叶子。秋的叶子在地上堆积,很小的房子,便成了深的庭院。让她的思绪,没有着落。

好像每一天她都在盼,盼他早些回来,陪她说几句话,下一盘无趣的跳棋,吃掉她给他做的饭菜。这仿佛成为她将生活延续下去的唯一理由。她想自己这样爱他,他有什么理由,在下班以后,不回家呢?

城市中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熟悉的街景和天气。如果没有他,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可是她现在嫁到这里,为了他,她几乎彻底舍弃了自己的从前。她想,他到底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呢?

她认为自己就像一位可怜的幽闭深闺的妇人。她认为他们的爱情在秋天里冷却和萎缩,随风飘逝。

她给他读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似是对他的考题。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闷着头吃饭。他抬头,嗯?想了想,七丈三吧!继续吃饭。

多么蹩足的自以为是的幽默啊!或者,多么真实的令人绝望的回答啊!一霎间她想哭,红了眼睛,却笑着给他添了一勺金黄的玉米羹。

终有一天,忍不住了,她问他工作是不是很忙。他说是,加班呢。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想一个男人如果幵始跟他的女人撒谎,那么,一切都将变得虚假和一文不值,包括曾经的海誓山盟。就在下午,她还给他的公司打过电话,她知道他根本没有加班。

一个租来的、狭小的、简易的临时住宅,在这时,恰似一个深深的庭院。她胡乱地走,她看到他站在庭院的深处,在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却总走不到他的身边。那是真实的距离。

她没有揭穿他,没有跟踪他。她认为这没有用,挽救不了即逝的爱情。

她想,也许应该出去走走。那天她没有做饭,顺着马路一直走,后来她饿了,她看到一个饭馆,看到招牌上的一道好菜。进去,坐定,点菜,抬头,她的心猛地一紧,一松,再一紧。她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穿着侍者的白衬衫,正忙得满头大汗。他没有看到她。她不想让他看见。她飞快地逃离。奔回自家的厨房,她急急地为他做了一桌好菜。她在心里不停地骂着自己,用尽天下最恶毒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