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步光(第5/8页)

慢慢地,她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位村妇,皮肤粗糙,嗓音沙哑,头发凌乱,关节粗大,指尖上满是厚厚的老蚕。经常,她会陷人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情绪之中。她想她的后半生就要在乡下度过吗?她想她再也不会性感迷人了。她想一个女人不再漂亮和青春,那还能剩下什么呢?这样想着,有时夜里她就会跟他抱怨,甚至流出楚楚可怜的泪,可是白天,她仍然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拼命在山坡上劳作。她想,是命吧?她离不开他,就像他离不开满山的桃树。

桃花终于开了,仿佛一夜之间,山坡上便飘满了粉色的云霞。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她和他,都平静得很。那天她长时间盯着一株桃树,桃树的老根如她粗大的骨节,皱巴巴的树皮如她粗糙的皮肤,弯曲的枝干如她有些佝偻的腰,而那些娇嫩鲜艳的桃花,与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却无一丝一毫的联系。这样想着,她便用手捂了脸,久久地坐着。后来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那是无声的恸哭。

桃子卖得很好,他们赚了很多钱。男人说,那是因为他们种了蟠桃——王母娘娘蟠桃宴的蟠桃。其实就是扁桃,男人说,哪有什么蟠桃啊,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而这之前,他们当地,是不产扁桃的。

后来他们雇了帮工,生活稍有清闲。再后来,男人用赚来的钱在城市里投资了一个果汁厂,她于是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城里,带了一身乡土气息,和一张农村大嫂的脸和身子。此时的男人,已经把桃林变成了六十亩。他有一辆自己的车,每天不管多晚,都要行驶一百多里,回到城里的家。桃花开时,他也从不忘带一枝桃花,送给他的女人。

女人说,你那么累,不必天天回的。再说桃林是你的事业,你得守着。男人说没事,桃林现在只是咱家的后花园了。再说我总觉的那六十亩桃林,缺一枝真正迷人的桃花。女人盯着男人狡黠的眼睛,她知道男人想说什么。女人就笑了,笑出一滴泪,她说我都老成这样丑成这样,还桃花?

男人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语。他想去吻那滴眼泪。男人觉得这泪,真像是桃花上的露珠呢。

岂敢马虎

乡下姑娘来到城市,几年后,完全变成了标准的城市女孩。她站在大街上,穿着粉色的露脐装和低腰的牛仔裤,闪着细腻光泽的脸,更像一位走下T台的艳模。

唯一和城市女孩格格不人的,是她洗衣服时,还用着肥皂。先把衣服浸透,然后将肥皂捏在手里,仔细把衣服抹匀。她的纤纤玉指快速搓揉,激起一盆泡沬。洗手间的灯光,于是让那些泡沫,涌动出美好生活般的绚丽七彩。

洗衣机是有的,就放在洗手间一角。却很少用。这让他对她的这个固执习惯深表不满,甚至几近憎恨。他说洗衣机不是很好吗?洗衣粉不是很好吗?她白他一眼,开始给他讲道理。

她说肥岛不是很便宜吗?算算一辈子下来,能省多少钱啊?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不仅他,连她也没有计算的耐心。并且她认为这个理由不够风情,庸俗得很。

她又说洗衣机怎能洗干净?用洗衣粉,又怎能算是在洗衣服呢?把衣服泡透,呆一会儿,拿水冲净,这算洗衣服吗?似乎担'心洗不干净呢!

理由还是不够充分。为什么别人都能洗得干净,惟你不能?这些理由当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理由,她不想告诉他。其实她是喜欢那种搓洗的感觉。拿着他的衬衣或者袜子,一小块肥皂在上面来回擦过,然后把衬衣或者袜子拿在手里轻轻地揉,她感觉,他的气味就会将她浸透。她想生活中什么都可以马虎,惟独洗衣服不能。而当他穿着鲜亮的衣服出门,那上面,还留着她手指的气味呢!

怎能马虎呢?为自己心爱的人洗衣,等于在和他谈情说爱,等于在和他眉目传情,等于在和他肌肤相亲,等于在清洗他们的爱情。这会令爱情光鲜,永远迷人。

不敢马虎的。

她的手在各种面料上轻柔且快速地搓动。他盯着看,看那双手。看那双手在慢慢地变老。骨节开始粗大,皮肤开始松弛,光泽慢慢失去,终于,那手,某一天,似一段秋的枯枝了。

她可能喊,死老头子,帮我晾衣服啊!他可能极不情愿地从摇椅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她的面前,一边从老花镜后盯着她,一边说,用一辈子肥皂了,竟还要用!怎么不用洗衣机呢?都这把年纪了,洗不干净怕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凑和一下?

她可能偷着笑了。她想一辈子都不敢凑和,到晚年了,怎么可以凑和呢?他们还能再活几年啊!剩下的这些日子里,对于洗衣这样的事,对于爱情这样的事,更应该珍惜了。

是啊,越老,越不敢马虎的。想到这里,她乐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

你挑水来我浇园

你挑水来我浇园,一种爱情的默契和感动。

那是一条很长的陡坡,坡的这端,连着仅有半条街长的夜市。那对夫妻在夜市上摆着两个水果摊,黄昏时,正推着三轮车,从坡底向坡顶攀爬。

男人攥着三轮车的把手,弓着腰,努力探着脖子。他的身体绷成一张极度压缩的弓,随着那弓有节奏的牵引,破旧的三轮车—寸寸向坡顶接近。车的后面,是他的女人。女人身体前倾成一个夸张的锐角,把自己有限的体力,通过那辆车,传递给前面的男人。她经常把头低下来,在肩头擦一下满脸的汗水。她腾不出手来。

刹车也许坏掉了,因为他们从没有在斜坡上休息过。不敢停,只是一步步前挪。也许他们应该喊一声号子,号子会让他们的发力更加均勻和集力。可是没有。他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只是静静地在那个很长的陡坡上攀爬。终于,到坡顶了,男人停下来,女人走上前去,用一条毛巾给男人擦汗。其实毛巾就搭在男人的肩头。男人却不去拿。他笑眯眯地,等着女人给他擦拭。

他们始终不说话。也许,他们得留着清脆的嗓子,到夜市上高声吆喝。其实他们不必用语言交流。爱情到了一定的程度,不再狂热和鲜艳,不再花前月下和海誓山盟。那时,也许只剩了行动上的默契。

是的,只有默契。那条路的坡顶,还有一个修车摊。也是夫妻俩儿。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两个人背靠着背,各忙各的,谁也不说话。突然男人喊,钳子。女人就拿起钳子,也不看,顺手一递,男人就接过去。男人正低头干活,他不看女人,也不看钳子。可是他一伸手,就能准确地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钳子,不差分毫。过一会儿,女人说,锉刀。男人便将锉刀递过来。同上次一样,两个人谁也不用抬头,可那锉刀,恰是准确地递到女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