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肉之初

上周五,也就是股市暴跌那天下午,狂雨大作时,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打算戒半个月的肉。

那天中午,我吃的是西红柿鸡蛋盖饭。这是很罕见的。因为我除了早餐,几乎顿顿有肉。当天早上,去买鸡蛋灌饼,还对老板说要个夹肉的。下午就突然想戒肉了。

平时,别人常以为我信佛,我也不辩解,就总有人问我是不是吃素。吃肉和吃素的问题,经常和朋友聊,但从来没打算自己尝试。所以这一刻的到来,对我自己来说也有一点突然。

长期吃肉的人和长期不吃肉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这不是说你看到的红色在别人眼里成了绿色,而是说,同样是红色,映在吃素的人和吃肉的人的心底,感受是不同的。

像裙子是白金还是蓝黑这样的分歧,通达的人不会觉得有任何惊奇。但反过来并不成立。不惊奇的人,往往以通达者自居。能够想象他人和自己不一样,并理解这种不一样,不是什么本事,不意味自己真正宽容或多闻,而很可能仅是浮光掠影地自以为是。就像看了一部非洲难民的纪录片,就觉得自己理解了。要真的理解,得亲身去感受。

这个时代,泛泛的旅行不足以增进见闻。城市在变得同质化。上个月去日本,京都有名的清水寺,在我眼里和雍和宫没有多少区别,人山人海,到处是祈福、抽签、许愿,搞这些迷信活动。

但是,同在一家酒楼,这张桌前吃饭的你,和邻桌吃饭的他,所思所想,对风光的领略,对人情的认识,一定有莫大差别。器世界的差别,不如心世界的差别大。行万里路未必能带来的体会,半个月不吃肉可能就会带来。我不吃肉至今只有五天,就已经得到了验证。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六点多同学打来电话,说晚上去撸串。是提前约好的,我不想辜负同学的好意。也想过要不要从明天再戒,但又想,定则定矣,应酬时常有,决意岂可轻改。就告诉他,我不吃肉了。

那一顿吃得相当清汤寡水。没有酒和肉,聊得也十分寡淡。难怪苏子《赤壁赋》里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良夜就要出去找乐子。找乐子就不能没有酒,光有酒还不行,不能没有鱼。好在酒和鱼媳妇都备好了,于是流传千古的《后赤壁赋》就此诞生。但我的情况是,你给我酒和肉,长江上包一条船夜游赤壁,都写不出来《赤壁赋》,所以还是拉倒。文人多喜欢自欺,谈到喝酒,就说李白无酒就写不出好诗,但也没见谁喝成李白。

考验是在第二天中午到来的。吃午饭的路上,闻到炸鸡的味道,突然觉得不错。我平时每天从那里走,对炸鸡味有点厌恶,这时竟然感觉不错。我的鼻子似乎特别灵敏起来,一路上屡次闻到肉食的香味,有炖排骨、炸鱼。平时这些全是不甚经心的。

我到一家咖啡厅,翻遍菜单只发现两种素套餐:什锦菌菇饭,麻婆茄子饭。我心想既然吃不了肉,就吃点辣吧,点了麻婆茄子。为何第一秒就判断出麻婆茄子好吃呢,我以为是早上的素包子和前一天晚上的罗汉斋里都有蘑菇的缘故。等麻婆茄子上来,我才明白,其实是因为茄子上有肉沫。点菜的时候没注意,但潜意识已经暴露了想吃肉的心。

那一顿,我学慧能大师“只食肉边菜”,把肉沫一点点去掉,米饭都没有蘸汁。吃完,感觉十分没有营养似的。虽然饱了,却觉得犹有不足。想去汉堡王来一份薯条,但又不想看见烤翅肉堡在眼前晃。想想算了,干脆直接去超市买点薯片吧。

跑到薯片货架前,我才意识到,至少有十年没专门为自己买过薯片了。平时买薯片都是朋友聚会,自己一人根本不吃零食。自以为向来不知馋为何物,却在戒肉食的第二天,就馋了。我头一次发现薯片有那么多种类。更可恶的是,我最想吃的正是牛排、叉烧、烤翅味的。最后,买了原味的,和一些别的零食。带回家没吃几片就厌倦了,并不好吃。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一样东西得不到,又放不下,就想从别的地方去弥补。但这是补不了的。

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对肉的渴望。平时天天吃肉,从来不觉得肉好吃。哪怕去一家不错的馆子,也只是在第一口时,觉得还不错。我自以为对肉没有兴趣,离了肉之后,才发现肉的吸引力之强大。

这有助于思考什么是欲望的本质。我渴望吃肉并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因为吃不到肉,感觉怅然若失。似乎生活都剩不下什么乐趣了。什么单身狗的痛苦,不能发财的痛苦,跟无法吃肉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

吃肉很简单啊。只要我现在说,我放弃半个月不吃肉的想法,就可以马上买一只鸡腿。但随即就会发现鸡腿并不好吃。并在发现这一点的同时,立马涌出新的渴望,一种完全没有办法立即实现的渴望。

生活中的种种求不得,皆不能顺遂自己的意志。因为大凡顺遂意志的东西,都不会得到珍惜。当了一辈子科长的人想升到处长,处长的位子就在他眼前,却得不到。想追求一个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没有办法。

如果比较一下没有肉吃的失落,和当不上处长的失落、买不起房的失落,会发现后者微不足道。即便能买得起车买得起房,却连肉都吃不上,有什么意思?

但是,没有比吃不上肉更痛苦的事情吗?有的是!我去年在眼科医院认识一位朋友,四十多岁,某天喝酒后打了一夜牌,眼睛就报废了,手指头伸在面前都看不清是几只。假如让他不吃肉来换眼睛的好,他一定毫不犹豫。疾病之苦,丧亲之痛,远远甚于无肉可吃。

吃不上肉的年代,人们的快乐并不比如今少。孟子说,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那还是在百畜不失其时的条件下。可是有多少人能活到七十岁啊。曹刿也说“肉食者鄙”,除了当官的,平头老百姓想吃肉是不容易的。甚至就在半个世纪前,我父亲小时候,一年能吃肉的日子也寥寥无几。但他们并非不快乐。

戒肉和不吃肉,是两码事。不吃肉可能是没有条件吃。而戒肉是,完全有吃的条件,却约束自己不吃。这里边是有积极意义的,是对生活种种约束的一种主动防御。

这也是为什么佛教说“由戒得清净”。戒肉后我去各种餐厅吃饭,深切体会到了“由戒得清净”:琳琅满目的菜单,把所有的肉都排除掉之后,就根本没得选了,再也没有“吃什么好”的苦恼了。

但我这种不吃肉和僧人的不吃肉是有很大差别的。僧人不吃肉,是离开世界的一种方式。每个人迟早都要离开世界,许多人不肯面对这一点,就必然会带着眷恋、不舍、恐惧和痛苦离开。但这一点是真相:每个人最终,都不得不和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分开,和身体发肤、亲戚朋友、财富名望分开。如果贪著不舍,在分开时只会伴随着恐惧和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