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梦[1]

在格致中学高中三年级肄业的新枚患了不很重的肺病,遵医嘱停学在家疗养。生活寂寞,自己发心乘此机会读些诗词,我就做了他的教师,替他讲解《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每星期一两次。暮春有一天,我教他读姜白石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孩子兴味在于词律,一味讲究平平仄仄。我却怀古多情,神游于古代的淮扬胜地,缅想当年烟花三月,十里春风之盛。念到“二十四桥仍在”,我忽然发心游览久闻大名而无缘拜识的扬州,立刻收拾《白香词谱》,叫他到八仙桥去买明天到镇江的火车票,傍晚他拿了三张火车票回来。同去的是他和他的姐姐一吟。当夜各自准备行囊。

第二天下午,一行三人到达镇江。我们在镇江投宿,下午游览了焦山寺,认识了镇江的市容。下一天上午在江边搭轮船,渡江换乘公共汽车,不消两小时已经到达扬州。向车站里的人问询,他们介绍我们一所新开的公园旅馆。我们乘车投奔这旅馆,果然看见一所新造房子,里面的家具和被褥都是新的。盥洗既毕,斟一杯茶,坐下来休息一下。定神一想:现在我身已在扬州,然而我在一路上所见和在旅馆中所感,全然没有一点古色;但觉这是一个精小的近代都市,清静整洁;男女老幼熙攘往来,怡然操作,悉如他处;其中并无李白、张祜、杜牧、郑板桥、金冬心之类的面影。旅馆的招待员介绍我们到富春去吃中饭。富春是扬州有名的茶点酒菜馆,深藏在巷子里,而入门豁然开朗,范围甚广。点心和肴馔都极精美,虽然大都是荤的,我只能用眼睛来欣赏,但素菜也做得很好,别有风味。我觉得扬州只是一个小上海、小杭州,并无特殊之处。这在我似乎觉得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午去访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我预期这二十四桥能够满足我的怀古欲。

到大街上雇车子,说“到二十四桥”,然而年青的驾车人都不知道,摇摇头。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表示知道,然而他忠告我们:“这地方很远,而且很荒凉,你们去做什么?”我不好说“去凭吊”,只得撒一个谎,说“去看朋友”。那人笑着说:“那边不大有人家呢!”我很狼狈,支吾地回答:“不瞒你说,我们就想看看那个桥。”驾车的人都笑起来。这时候旁边的铺子里走出一位老者来,笑着对驾车人说:“你们拉他们去嘛,在西门外,他们是来看看这小桥的。”又转向我说:“这座桥从前很有名,可是现在荒凉了,附近没有什么东西。”我料想这位老者是读过唐诗,知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他的笑容很特别,隐隐地表示着:“这些傻瓜!”

车子走了半小时以上,方才停息在田野中间跨在一条沟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桥边。驾车人说:“到了,这是二十四桥。”我们下车,大家表示大失所望的样子,除了“哎哟!”以外没有别的话。一吟就拿出照相机来准备摄影。驾车的人看见了,打着土白交谈:“来照相的。”“要修桥吧?”“要开河吗?”我不辩解,我就冒充了工程师,倒是省事。驾车人到树荫下去休息吸烟了。我有些不放心:这小桥到底是否二十四桥。为欲考证确实,我跑到附近田野里一位正在工作的农人那里,向他叩问:“同志,这是什么桥?”他回答说:“二十四桥。”我还不放心,又跑到桥旁一间小屋子门口,望见里面一位白头老婆婆坐着做针线,我又问:“请问老婆婆,这是什么桥?”老婆婆干脆地说:“廿四桥。”这才放心,我们就替二十四桥拍照。桥下水涸,最狭处不过七八尺,新枚跨了过去,嘴里念着“波心荡、冷月无声”,大家不觉失笑。

车子背着夕阳回城去的时候,我耽于冥想了。我首先想到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名句,觉得正是这个时候。接着想起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想起徐凝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想起王建的诗句:“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又想起张祜的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在吟诵之下,梦见唐朝时候扬州的繁华。我又想起清人所作的《扬州画舫录》,这书中记述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盛景象,十分详尽。我又记起清朝的所谓“扬州八怪”,想象郑板桥、金冬心、罗聘、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黄慎、李鲜等潇洒不羁的文人画家寓居扬州时的风流韵事,最后想到描写清兵屠城的《扬州十日记》,打一个寒噤,不再想下去了。

回到旅馆里,询问账房先生,知道扬州有素菜馆。我们就去吃夜饭。这素菜馆名叫小觉林,位在电影院对面。我们在一个小楼上占据了一个雅座。一吟和新枚吃饱了饭,到对面看电影去了。我在小楼中独酌,凭窗闲眺,“十里长街”“夜市千灯”,却全无一点古风。只见许多穿人民装的男男女女,熙攘往来,怡然共乐,比较起上海的市街来,特别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了好久,恍然大悟:原来扬州市内晚上没有汽车,马路上很安全,所有的行人都在马路中央憧憧往来,和上海节日电车停驶时的光景相似,所以在我看来特别富有欢乐的气象。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略感失望。因为我抱着怀古之情而到这淮左名都来巡礼,所见的却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城市。

晚餐后我独自在街上徜徉了一会,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钟。舟车劳顿,观感纷忙,心身略觉疲倦,倒身在床,立刻睡去。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拭目起床,披衣开门,但见一个端庄而壮健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打起道地扬州白说:“扰你清梦,非常抱歉!”我说:“请进来坐,请教贵姓大名。”她从容地走进房间来,在桌子旁边坐下,侃侃而言:“我姓扬名州,号广陵,字邗江,别号江都,是本地人氏。知道你老人家特地来访问我,所以前来答拜。我今天曾经到火车站迎接你,又陪伴你赴二十四桥,陪伴你上酒楼,不过没有让你察觉,你的一言一动,一思一想,我都知道。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解,所以特地来向你表白。你不远千里而枉驾惠临,想必乐于听取我的自述吧?”我说:“久慕大名,极愿领教!”她从容地自述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