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梦[1](第2/2页)

“你憧憬于唐朝时代、清朝时代的我,神往于‘烟花三月’‘十里春风’的‘繁华’景象,企慕‘扬州八怪’的‘风流韵事’,认为这些是我过去的光荣幸福,你完全误解了!我老实告诉你:在1949年以前,一千多年的长时期里,我不断地被人虐待,受尽折磨,备尝苦楚,经常是身患痼疾,体无完肤,畸形发育,半身不遂;古人所赞美我的,都是虚伪的幸福、耻辱的光荣、忍痛的欢笑、病态的繁荣。你却信以为真,心悦神往地吟赏他们的诗句,真心诚意地想象古昔的盛况,不远千里地跑来凭吊过去的遗迹,不堪回首地痛惜往事的飘零。你真大上其当了!我告诉你:过去千余年间,我吃尽苦头。他们压迫我,毒害我,用残酷的手段把我周身的血液集中在我的脸面上,又给我涂上脂粉,加上装饰,使得我面子上绚焕灿烂,富丽堂皇,而内部和别的部分百病丛生,残废瘫痪,贫血折骨,臃肿腐烂。你该知道:士大夫们在二十四桥明月下听玉人吹箫,在明桥上看神仙,干风流韵事,其代价是我全身的多少血汗!”

“我忍受苦楚,直到1949年方才翻身。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医治我的创伤,疗养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给我营养,使我全身正常发育,恢复健康。我有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快乐的生活,这才是我的真正的光荣幸福!你在酒楼上看见我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的确,七八年来我天天在过节日似的欢乐生活,所以现在我的身体这么壮健,精神这么愉快,生活这么幸福!你以前没有和我会面,没有看到过我的不幸时代,你也是幸福的人!欢迎你多留几天,我们多多叙晤,你会更了解我的光荣幸福,欢喜满足地回上海去,这才不负你此行的跋涉之劳呢!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我来扰你清梦,很对不起!”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告辞。

我听了她的一番话,恍然大悟,正想慰问她,感谢她,她已经夺门而出,回头对我说一声“明天会!”就在门外消失了。

我走出门去送她,不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了一跤,猛然醒悟,原来身在旅馆里的簇新的床铺上簇新的被窝里!啊,原来是一个“扬州梦!”这梦比元人乔梦符的《扬州梦》和清人嵇留山的《扬州梦》有意思得多,不可以不记。

一九五八年春日作

哀鸣

[1] 本篇原载《新观察》杂志,1958年5月1日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