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第2/2页)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著名画家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

但也许,游伴只是个幌子。或者运气不好没找到。因为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僧室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却只觉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着了,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