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有一个梦想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驾崩,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严谨守礼。女人执政,尤其后宫听政,往往政策上会趋向守旧。高氏立刻起用另一位顽固守旧派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所有变法措施,一一罢除,雷厉风行,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的绝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被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分头去世,享年67和65。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氏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连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洋洋,史称元祐之治。连辽、西夏亦称颂“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心理,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心,都投入到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崇拜中了。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亡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把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起源于熙宁变法,实际上,谁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只有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时宜的傻瓜天赋。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上台,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是反对的,并且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浅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辩得过他,苏学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司马牛”和“拗相公”,一世之英才,都不为私利,只为政见,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残酷,在于伤及灵魂,把人变得不再像自己。有几个人能像苏轼那样单纯,在恶劣的环境中还能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

苏轼的单纯,还在于他经常占着聪明,去口头刻薄别人,他完全坏在一张嘴上,玩笑就罢了,还总讲真心话,不分时间场合脸色。所以我怀疑,他一生这样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谁,敌人在哪里,估计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被王安石的新政,赶出京城十几年,还遇上了天降横祸的“乌台诗案”。说他用诗文谤讪新政。当然这种事苏轼是干过,可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必欲杀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阴谋。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两名新进变法人士,年富力强,雄心勃勃,钻研数月,一心借苏轼将所有反对派一网打尽,连同司马光,范镇等人斩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也觉得有些罪名罗织得搞笑,加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保苏派大力求情,苏轼这条命,连同那根滑稽的舌头,可真要断送了。

在保苏派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隐居山间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连夜派人驰书,直送皇城,请求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抛弃政见,只为公道,只为惜才,这才是王安石所以为王安石。关于人的划分,并不在于阵营。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园中,出现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此人正当盛年,体硕微丰,言笑朗朗,却正是刚从黄州谪居地回来的苏轼。

苏轼,此时可称其为东坡先生了——带着家小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故自号为“东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诏,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说念苏轼黜居思过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可以拿出来将功补罪了。虽然官职微小且无实权,但从偏远的湖北,调到了京城门口,着实是个好兆头。大概,也预示着朝廷的新动作,对新旧两派人士的重新评估和使用。

东坡先生接旨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再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做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上书朝廷,备说种种饥寒苦楚,实在是举家无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惊弓之鸟的政治智慧,发现皇帝这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变法人士在耀武扬威,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把自己拉出来,放在中间显眼地带是干什么?不会平白地,又当了炮灰吧?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于是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主意。去见王安石,一个可能是表示感谢;还有的确好奇,这个政治大对头是怎样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风声,现在局势到底怎么样啊?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的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获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却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还是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