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青兕和老爷子

在政坛混,要拼权谋,拼关系,还要够心狠手辣,够奴颜婢膝。用厚黑学打开上升的通道,这也是一种才能。

想做忠臣吗?OK,先学做奸臣,才有机会,能把你的忠义贯彻下去;想救苍生?很好,先做个视苍生如草芥的权臣吧,不然你拿什么救人?

许多有理想有才华的人,都栽在这里了,这很吊诡,如果你做了,你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如果你不做,不仅什么都干不成,而且可能自身难保。

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流行“成功学”、“职场指南”,最津津乐道为人处世的技巧,好像技巧足够,一切都能得心应手。

而我还是喜欢某些流传已久的老话,其中一句叫:“人在做,天在看。”还有一句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人有所敬畏,这个世界,才不会一往无前冲向死灭。人性善恶交织,人类文明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还有一部分人,用善、美和信仰,去反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拒绝与恶合流,哪怕代价惨重。文明的发展历程,其实也是人性的斗争史。

辛弃疾能不能厚黑到底,视万民如草芥,一心只往上爬?他可以,他有的是世故与权谋。

举个例子,在长沙组建湖南飞虎军的时候,条件十分艰难,一切白手起家,从招兵买马到营房、兵器。虽然皇帝同意了,朝中掌管军事的大佬们还是有人反对,想把这件事给搅黄了。辛弃疾心中有数,更加快脚步了。他要在一个月内把飞虎军的营房做好,可是正值秋天,阴雨连绵,缺少了二十万片瓦没办法烧制。还需要大量的石块,凭现有的人工,根本没办法在短期内采完。

很麻烦吧?辛弃疾用了两个简单的办法解决了。他请长沙城中的居民,每户从屋头上送二十片瓦来,现场付瓦价一百文钱。居民们全拎着瓦来了,两天就凑足了数目。石头呢,他让当地的囚犯去采,不白干,根据交来的石块数目,给减轻罪情——犯人们干得热火朝天,也很快就完工了。

其他费用也都落实得很快,一切进行神速,朝中的大佬们,终于逮到把柄了,跑到皇帝面前说辛弃疾在搜刮老百姓的钱,要不效率这样高?飞马递来了一道“御前金字牌”,命令立刻停止飞虎军的组建。这金牌可是经皇帝和宋朝的国防部“枢密院”发下来的,万难抗拒。该赶紧停手并惶恐待罪了吧?辛弃疾才不,他把金牌藏起来了跟大家说,没事,皇上夸咱们呢,继续干。

干完了,他把所有费用,经营过程,营寨详图,全部写成折子,送给皇上看,一清二楚,任你四大会计事务所也找不到毛病。皇帝也就只好放心了。

这些招术,够不够奸?够不够猛?类似的事,在他的为官生涯里还有很多,心细的没他胆大,胆大的没他心细……唯一的遗憾,没用在“往上爬”的金光大道上。什么建军队搞边防啊,救灾救荒啊,整治民生啊,这类吃力不讨好的事,倒用足了花招。

好在,他也不是自虐狂,他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都打理得很好。不说别的,他从来就没为经济愁过。四十岁时,就买下了江西上饶县外连带湖在内的一片土地,起了个庄园,叫“稼轩”。其规模,依洪迈的《稼轩记》说,有湖有田,建了一百多所房子,亭台楼阁,样样俱全,还是自己亲手绘图纸设计的,被弹劾落官后,正好,他拍拍屁股就回去搞装修去了。

古板的道学家朱熹,跟辛弃疾关系很好,还没全部完工呢,就悄悄地跑去看了看,张口结舌地回来了,给陈亮八卦说,那个华丽哇,我从来没见过!

后来在瓢泉又买地起了个别墅。有文字记载的侍妾就有六个,儿女加一起至少有十个,一大家子住庄园里,养的奴仆也不会少……

对朋友也一掷千金,和刘过一见面就送他两千贯,还要给陆游盖房子。总之很有钱,有钱得超出了正常,如果只靠俸禄,想都别想。

钱怎么来的?弹劾他的人也在这上面做文章,说他贪赃枉法,横征暴敛。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用军队经商,这其实是宋朝军中的传统,朱熹有次无意中拦截过他的一船牛皮。辛弃疾说是公物,给讨了回来,朱熹也没办法,背地里摇头而已。

另外我猜测有些从土豪劣绅那里敲诈来的。他一向讨厌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到哪儿都是严打。其他的来路不好说,不过,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恰恰相反,这点悬疑的瑕疵,才更落实了那个雄豪一世的辛弃疾,在人间真实的音容。

隆兴府粮荒,他来了,召募诚实的人用官银去各地买粮,下令屯积粮食者流配,抢粮食者斩。一手开源一手高压的政策下,粮荒迅速解决了;在福建缉盗,逮到一个就斩首,刹时间群盗远遁,境内太平。

“奸贪凶暴”,是对头给辛弃疾的评语。这四个字下得也好,这位辛幼安先生,绝非清流与圣母,他可是一头力能杀人的青兕呢!

所以清朝的陈廷焯说:“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为郭、李,为岳、韩,变则为桓温之流亚。”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很可惜,如果不是着了那个“收复中原”的魔怔,如果不是故国山川,遗民血泪,从年少时就刻在心底,他何必把一生过得如此憋屈?

只能说: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我不会,是我不能够。

幸亏,他懂风情,会享受,有的是自我调适心情的方法。游山玩水,歌舞欢宴,呼朋唤友,填词作赋,或者,只在附近村里头闲晃也好啊。

《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喜欢乡村,连庄园里都留下不少空地做稻田。今天喝了点酒,跑到边上的小村里,正是春天农忙季节,可他不说这个,却说起那些在看家的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孩子来。老头儿老太太已经白头到老了,还在用婉媚的吴地方言说着家常话儿。家里的几个娃儿,还没到下地的年纪,可也不闲着。大的在菜地里锄豆苗,二的在编织鸡笼,最小的最懒散,睡在溪边上剥莲蓬——倒也是个活计,就不知道吃得多还是剥得多。

茅屋低小,溪边青草,日头晒得懒懒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可是空气里弥漫着股子劳动的喜悦,这是春天最普通的江南农村景象。辛弃疾写这个,竟然写得陶陶然。

在乡间终老,老到头发都雪白了,和老伴坐在夕阳下瓜架旁,看儿孙们嬉闹……如果可能,他会过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