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4/21页)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立基于合理性,遍在的、隐晦的、匿名的、非人的一种窒息性沉沉重量,你很难辩论,也不易找到对象来革命打倒(六年代的马尔库塞、阿多诺和一干青春烂漫的年轻人试过,但没成功),更无法唤起被压迫的单一阶级形成革命大军(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厚望至此了结)。对抗一个有形的不合理暴君,你可以是个志士,也多少找得到同舟一命的同志;但对抗一个无形的合理化结构,你往往只能是个疯子、失败者或流浪汉,而且原子般单操一个。

说起来,列维施特劳斯的“预言”算客气了,他说用不了几十年,欧洲也会被笼罩在内。事实上,几十年后的今天看起来,就连亚洲也囊括于其中。当地球村被如此建构起来,逃走就被逼上了形而上的层次,我们通常只能选择在精神上流放自己。

这是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纽约这个诡异的城市给我们启示的一条生路;也恰恰是,列维施特劳斯可能没读到的(否则他后来应该会提笔告诉我们),纽约的流浪汉侦探马修·斯卡德先生。

武器/珊瑚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多引述一些卡尔维诺的发言。聪明的卡尔维诺没用“逃避”、“流放”这样以沉重对抗沉重、容易生出误解的用词,他选择的是“轻盈”,这个词焕发着一层喜悦的光彩,把逃走的狼狈姿态转换成舞蹈——卡尔维诺喜形于色但小心翼翼继续发展他的美杜莎譬喻: 希腊神话中,“惟一能够砍下美杜莎脑袋的英雄是珀尔修斯——他凭着长翅膀的凉鞋而得以飞行。珀尔修斯从不直接注视蛇发女妖的脸,只看她映现在青铜盾牌的形象。”

卡尔维诺说他忍不住将这个神话视为寓言。这个寓言喻示了诗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他靠风,他靠云,只盯住凭间接视觉呈现的东西,也就是镜面所捕捉的映像。”

接下来,卡尔维诺谈珀尔修斯成功砍下美杜莎脑袋后的处置: 他并未丢弃这只可怖的头颅,而是妥善收入自己的袋子里随身携带,这反倒成为他日后克敌制胜的最佳利器,“珀尔修斯的力量在于拒绝直接观视——不过,他并不是拒绝去观看他自己命定生活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个‘现实’,接受它,把它当作自己的独特负荷。”

这还不够,卡尔维诺又追到奥维德的《变形记》,找到另一桩珀尔修斯和美杜莎脑袋的故事: 话说珀尔修斯成功宰杀了海怪,救出安德罗美达之后,想好好洗个手,为了妥善安置这颗可怖的脑袋,他先铺了树叶,再摆上水生植物的细枝,小心让美杜莎脸孔朝下放好,然而,奇迹这时候发生了,“那些细小的水生植物一被美杜莎触及,立刻石化成为珊瑚,水中的仙子为了拿珊瑚作为装饰,遂争相携来嫩枝和海草,摆到这颗可怖的头颅之前。”

到此为止,卡尔维诺为了不损伤神话的丰饶意涵,不愿再进一步加以诠释注解。

但由此,我们也听懂了一部分: 原来,这么多状似轻盈、拒绝直接观看现实的了不起作家,他们仍然把美杜莎的可怖头颅随身带着。逃离布拉格、却满心不甘安然进入西欧的米兰·昆德拉,他的小说克敌武器的成分多而装饰珊瑚的成分少;魔幻想像但“每一行都有写实基础”的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武器和珊瑚之间颇均衡;至于玩兴较浓的卡尔维诺则在光谱另一端,他倾向于放下武器,制成一树又一树美好的珊瑚遗留给世人。

穿过爱情的镜子

在这些了不起的名字之后,我能冒昧地再续上布洛克以及他笔下也拒绝观看沉沉现实的马修·斯卡德吗?——至少,我真诚地建议,这提供我们更准确理解斯卡德的好线索。

我也喜欢列维施特劳斯所用《爱丽丝梦游仙境》书中穿透镜子的意象: 逃离现实,这是走向未知不确定的冒险之旅,等在前面的,有华丽的自由,但同样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你惟一可确信的是,你不会缓缓化成石像。

这次,《恶魔预知死亡》中,马修·斯卡德先生穿过的正是一枚标示着“爱情”的镜子——我想起在一本名为After Hours的访谈书中,说到有一回罗勃·派克和劳伦斯·布洛克这两位当代冷硬私探大师上电视接受采访。主持人先问派克,他笔下的硬汉史宾塞和他那位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美丽女友会不会结婚?派克的回答是断然否定,“他们相爱,但他们永远不可能‘逮住’对方。”同样的问题问到斯卡德和伊莲·马岱,布洛克的回答则非常模糊,他说他不知道,也许,哪天这两个人觉得时候到了,可能还真会结婚也说不定,只是,布洛克加了一句,就算真结了婚,“也不意味着他们会就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说得真好不是吗?我还是忍不住用卡尔维诺的话来结束:“我们所选择并珍视的生命中的每一样轻盈事物,不久就会显现出它真实的重量,令人无法承受。或许,只有智慧的活泼灵动,才得以躲避这种判决。”

《一长串的死者》小说,像一只小鸟

这回,在阅读《一长串的死者》之前,让我们来和劳伦斯·布洛克先生算个账吧——作为一个斯卡德系列非常非常忠诚的读者,这绝不是存心挑毛病,而是因为我们喜欢这组小说,认真阅读且一看再看,很自然的,我们会发现一些应该不是来自校对者的失职,而是原写作者的失误。

比方说,艾提塔·里维拉,这个不幸被斯卡德流弹击杀、但也因此改变斯卡德一生的小女孩,她死时的年纪,依斯卡德不同书中的回忆,从六岁到八岁不等——当然,这可以解释为年纪愈来愈大的斯卡德,记忆力有点问题了。

然后,是一家酒店的名字,它有时叫“安塔尔与史毕罗酒吧”,有时倒过来成了“史毕罗与安塔尔酒吧”——当然,这仍可以解释为这家酒店两名老板股份起了消长、股数高的人名字移到前头去了。

再来,是斯卡德先生歇脚所在的西北旅馆,那名用原子笔玩填字游戏、喝含可待因咳嗽糖浆的沉默柜台,有时他叫雅各,有时叫以赛亚——当然,这两个名字皆出自《圣经·旧约》,有可能真是一对来自某基督教家庭的双胞胎,有着同样的长相、嗜好和性格,两兄弟轮番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