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2/21页)

神不对还是拜神不对

作为一种武器,或说作为一种药物(您不觉得这两者常常是同一种东西吗?),笑话最有效的对象或说病症是什么?

以我们前面所列举的愚昧、虚伪和神圣三者来排名,依序是神圣、虚伪,然后才是愚昧。

以笑话来医治神圣热病是最有用的,这个主张,在我个人所读过的有限书籍中,讲得最好最透彻入理的,极可能是聪明诡谲也爱讲笑话的著名符号学者兼小说家翁贝托·艾柯,他在他那部仿推理的中世纪修道院谋杀小说《玫瑰的名字》中,把一部亚里士多德有关喜剧论述的著作,安排为一连串修道院谋杀的原因。理由是,过度虔诚的老僧侣认定,维护神圣纯净的基督信仰,最可怕的敌人是“笑”,而不是任何激烈的反基督另类崇拜——因为,任何反基督信仰,只是基督信仰之光所存在的阴影,它仍在信仰范畴之中,仍保有神圣的元质,仍在信,只是“暂时”膜拜的对象不同罢了;相反的,老僧侣说,如果说“信仰基督让我觉得好笑”,那所有的神圣意味便当场解体,让人直接走到非信仰的另一条路上去了。

在这里,笑话和人类的理性接上了头,扮演着最有效的除魅功能。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历史上的革命者,尤其是十九世纪以来的社会主义革命者,总如此鄙夷甚至痛恨笑话,不惜把笑话说成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的苍白呓语小丑行径,是布尔乔亚的麻醉剂,只会瘫痪革命的觉醒和行动。他们的痛恶和老僧侣的不惜杀人是对的,因为社会主义者有他们更神圣的神要膜拜,不义,对他们而言,只是拜的神不对,而不是拜神的行为不好,他们一直是历史上最像艾柯笔下老僧侣的一种人,怕笑话的摧毁力量把人引导到不信任何神祇的另一道路上。

历史上的聪明人之中,我一直以为最没幽默感的人,极可能是社会主义的永恒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外表严谨不苟言笑的康德和弗洛伊德,我们都不难发现他们极力掩藏之下的某种狡狯和欣喜,马克思则从头到尾像一只蹲在树枝上睁大眼睛的猫头鹰。

笑话有时而穷

到此,可能有人察觉了,所谓的不义,难道就只有愚昧、虚伪和神圣三者吗?您是对的,当然不止这些,至少还有残酷、狡诈和有组织有持续性的暴力等等。

这当然是笑话作为一种武器的悲哀所在,美国以讲笑话著名的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当然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便说过这么一句苍凉的话:“笑话凉了,但不幸炮筒仍是热的。”

想想,如果你面对的是斯大林这样一个既没有足够聪明听懂笑话,又没幽默感可容忍笑话,更无心思理会笑话的残酷粗鄙人物,你能讲得出什么好笑嘲讽的话来?或者说,你面对一整排无生命、没感觉、制造出来除了杀人没任何其他功能的枪支大炮,你能像宗教的圣者为石头鸟兽说法一样,跟他们也讲个笑话吗?

再聪明的说笑者,至此都显得再愚蠢不过了。

当然,从钱德勒的马洛以降,这些满口讥诮之言的冷硬私探所面对的美国社会并非这般光景,他们所感受的不义并不存在斯大林这样的屠夫人物,而是逐步证实了一些了不起学者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预言和诊断,比方说韦伯,不义是起自于科层化的窒息组织结构;或比方说弗洛姆,不义是非人的、匿名的云云。

吊诡的是,一种不是自然人的所谓组织、结构、法人等等,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更彻底的斯大林,它不存在任何感受、同情和理解,它自然也更不是嘲讽所能穿透抵达的对象。

于是,五十年来的冷硬派作家遂如同逐步丧失目标的弓箭手一般——不义的不再只是某个警察、某个律师检察官法官、某个政客或上流社会的虚假慈善家、某个帮派组织的幕后头子,而是躲藏在所有这些背后的那个匿名结构。嘲讽这些受操控支配的棋子人物,既无意义,也胜之不武,不觉得有什么光荣可言。

所以,我们在距离马洛小说半世纪之久的斯卡德小说中极容易发现,书中的“坏人”少了,过往习惯扮演歹角的警察、律师、法官、政客或帮派头子这些人物,也逐渐褪去他们的象征性角色,回复成有血有肉、会正常做坏事、但也会正常同情的普通人。警察有他的无奈,毒虫有他的悲哀,政客有他的懦怯,帮派头子有他的弱点和无力,而追索凶手的固执侦探,也从对抗不义的马洛骑士老化成时时忍着不语的斯卡德局外人。

五十年来时路

这辈子他惟一能得到安宁的时刻,就是把海洛因注射到静脉里的时刻。海洛因除了能够让你突然酣之外,最美的事就是它的感觉跟死亡一模一样,当然,那只是暂时的,所以才会那么棒。

这段话,是《行过死荫之地》书中用来讲库里尔老大的,这是个腓尼基裔的毒虫,他喜欢水、喜欢桥,希望自己死后水葬,书中他开车载斯卡德过桥那段谈话,是全书最感伤的一段。

我们今天回头再看冷硬私探小说五十年的来时路,只觉得笑话凉了、老了、远去了,像布鲁克林桥上的夕晖晚景。

《恶魔预知死亡》不自由·毋宁逃

名导演赫尔佐格拍吸血鬼Dracula是在荷兰一个名为代尔夫特的小城,我去过那里,和纽约不同。是一个典型的荷兰式干净美好小城——据荷兰人告诉我,他们收拾家务的标准是: 屋外的人可从屋前落地窗视野无碍地直接穿透过屋后的落地窗——然而,你坐在代尔夫特暖暖的遮阳篷底下喝咖啡,看着日光底下无新事的明亮街景和活动的人们,你仍会想到电影中受伤的卓久勒伯爵幻化成蝙蝠,跌跌撞撞飞入永恒黑夜之中的悲凉画面。

你很清楚他还是不会死,因为这样才更悲伤。

卓久勒伯爵(我不喜欢近年来台湾把Dracula改译成德古拉,怎么看都像个嗜吃巧克力糖的贵族胖子),据说他是背叛了神,遂遭到永远不死的诅咒——永生原来是诅咒吗?

非常可能是。尤其如果我们年纪稍大些,且因此经历过较多次的死亡的话,我们极可能发现,死亡的威吓主要来自于恐惧,某种走入黑暗甬道的未知恐惧,而倒不是代表痛苦本身;相反的,在某种特别的情境之下,痛苦往往不是因为死亡,而是“不能死”——福柯在他《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谈酷刑,指出酷刑其实是一种“延迟死亡”的精密技术,刽子手以丰富的经验和精确的计算,巧妙避开死亡以求犯人痛苦极大化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