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道(第2/3页)

“老冯,咱们能不能像朋友一样聊聊巡道时的孤独、乐趣、酸甜苦辣什么的吗?”记者又一次打断了老冯关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我不太会讲,还是你问吧……”老冯实在不喜欢说话被打断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北京的记者有点怪。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先前准备好的,也就是那些在娄底电视台上说过的话,这北京的记者似乎一点也不关心,甚至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老冯,那就先讲讲你的身世好了。”记者想了一会儿说。

“我是1956年出生的,长身体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身体就没发育好。我爸原来是铁道兵,小时候唯一的记忆就是像蚂蚁一样不停地搬家,铁路修到哪儿,我们就搬到哪儿。白天,我在铁路上玩,到了晚上,一家人就在帐篷里守着煤油灯说话。铁道兵解散时,我爸在娄底车站当上了财务室主任。知青返城时,因为父亲的关系我进了铁路系统,开始是在编组车间当调车员,给货车编组。1990年,工务段宣传部成立电影队,我就背着机器和拷贝到各个小站上去放电影。1993年,电影队取消,我回机关烧锅炉。1997年工务段电机维修厂需要工人,我又去当了三年钳工。2000年工厂改组,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的工人,而我才干了三年,你知道,在工务段里最底层的就是下工区进行巡道和维修。有门路的人都不会下工区,我爸虽然是财务室主任,是搞了三十多年财务没有任何污点的会计师,可这时他已经退休了,没人买他的账,我就只能下工区,成了一线的‘铁路农民’。”

“你看那边那条街。”老冯突然回过身指了指左边。顺着老冯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了一条山坡上不宽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些破旧的房屋,“那条街叫‘万福街’,20世纪90年代是娄底最有名的红灯区,那时候,山坡上站满了穿得特少的姑娘。”

“现在呢?”

“现在她们都转移到娄底的各处去了。”

“那时候,她们和你们说话吗?”

“说啊,怎么不说?我们从车站走出去巡道,她们也开始出来拉客,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她们就挥着手绢说:‘上来玩会儿啊,铁路哥哥’。”

“那你们上去吗?”

“不上,我还骂她们道德败坏呢!我说我们铁路工人的人格就像铁轨一样坚硬笔直。”

“哦?真的吗?”记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的目光,“巡道工就真的一点七情六欲都没有?”

“嗯……其实也是有的,有人碰到招手绢的会说:‘我没钱,要是免费,我就上来玩玩’,于是,山上姑娘说,来呀来呀……”

“那他们会上去吗?”那记者睁大了眼睛。

“当然不会,巡道工那黄背心往上一走,全车站的人都看见了,所以,他们也就说,‘下回,下回’,过过嘴瘾罢了。”

绿色的车厢被夕阳照红的时候,老冯和记者走出了车站。

“老冯,巡道时你最怕什么?”记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路过轧死人的地方……不,最怕猫……不,最怕活人……”

“到底最怕什么?”记者问,微笑中带着兴奋。

“活人!”老冯语气坚定地说。

一轮明月缓缓地浮游,差不多看不出它在动。它把亮光倾泻在铁轨上,旷野上,洒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铁道两侧,四周恬静而安宁。再往前走100米,就到那个女人卧轨的地方了。

老冯清晰地记得那女人出事的夜晚。他刚刚离开车站附近那些昏暗的灯火,进入像墨汁一样黑色的夜。一列火车迎面而来,黑夜下一长串明亮的窗户处于柔和的咔嚓声中,火车减速向车站驶去时,他甚至可以瞥见人们坐在灯火通明的包厢里聊天。夜晚巡道是相对轻松的,不必像白天那样检查这儿检查那儿。老冯继续心情畅快地往前走,直到他手电筒的光亮照到了一个身体,一个没有头的身体,横卧在铁轨上。突然间,老张觉得四下里一阵阵潮湿的风刮了过来,战栗从他的后脑壳一直传到脚后跟,他后脑壳上仿佛有一个窟窿,从中撒出许多细小的铅砂,顺着他赤裸的肉体滚下去似的。老冯拖着颤颤巍巍的双腿跑回了车站,将自己的发现报告给了车站派出所,不久,民警们抬走了那人的尸体,捡走了那人滚落于路基下草丛里的脑袋。后来,有人说,那人是个女的。

每逢经过那地方,老冯都会大声唱歌来给自己壮胆。老冯总想忘记那地方轧死过人。他觉得这女人真是讨厌,活得好好的,干吗非要寻死呢?但他转念一想:如果能活得好好的,该是不会寻死的。老冯觉得这女人很笨,一时活不好,不代表一辈子活不好啊。不过,无论如何,这女人都不应该死在自己巡护的路段里,那么长的铁道线,卧哪儿不好,非卧这儿?

又花了很长时间,老冯才克服了那具无头女尸给自己带来的地域性恐惧。但是,从黑夜里窜出,拖着毛骨悚然的叫声在他面前嗖地穿过的野猫们仍能不时地让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每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唱不唱歌。而且,那些发春的野猫恐吓完老冯之后,甚至让自己的呻吟声在四野里公开散漫,像是在彰显它们的快乐,又像是在嘲笑老冯的胆小。而老冯除了骂上一句“该死的野猫”,也别无他法。

……

还有一个晚上,老冯结束了自己的路段巡查,往车站方向返回。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让老冯的头皮开始阵阵发麻。抢东西的他倒不怕,上夜班的巡道工身上也就是一盒烟,几颗槟榔,准备天亮过早的几元钱,谁要抢便给他好了。他加快脚步,那脚步声也在加快;他放慢,那脚步声也在放慢。借着月光,老冯回头瞥了一眼,一个人影,好像还有一根木棍……

老冯顺着铁道的路基撒腿就跑。他跳过枕木,脚底绊着铁轨,一溜烟往车站那边跑去。

“八成是个疯子,疯子晚上出来伤人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他手上那根木棍……可真不细啊!”老冯飞跑着,暗想。

他跑了一段,停住脚想歇口气,可是这时候那脚步声又响了。他回头瞧见那个人影,带着棍子的阴影奔过来。他吓得魂飞天外,就又举步往前跑,一直跑回车站。

“喂……你……你是干吗的?”借着站台上还算明亮的灯光,老冯问那个气喘吁吁追赶上来的人。从衣着上看,这人似乎是个农民,而不太像疯子,他用一根长棍挑了个布包袱。

“我……我赶火车的……”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