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4/5页)

桌上的龙盘上打得有锔子,那也是他很喜欢的东西。

锔子据说是从清末开始的,民国时最多,解放后就越来越少了。打锔子的师傅被人叫做“小炉匠”,他们的担子上,一头挑着火炉子,一头挑着各种工具材料,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

小时候,家里的瓷器如果摔了,母亲就会叫他去打锔子。“锔盆,锔碗啊,锔……”一听吆活声儿,他就知道是哪个师傅。只有听到李师傅的声儿,他才会捧着摔裂的瓷器跑出去。他家瓷器多,摔的也多,所以经常锔,每回都找李师傅。李师傅给别人家打锔子3分钱打一个,给他家是5分钱打两个。李师傅对待他们家瓷器总是特别小心,他也特别喜欢看李师傅打锔子——先把裂开的瓷器拼好,用绳捆牢,往上吐口唾沫,用手来回拉金刚钻,在缝隙两边各钻出一个小洞,将锔子轻轻地取出放在上面,用小榔头齐缝钉入,抹上白灰,瓷器便滴水不漏了。

他喜欢那些曾经破碎过的瓷器,它们身上的那些锔子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美,这个锔完像条龙,这个锔完像只鸟。锔子能帮助他联想出这瓷器的命运——它是怎么被打碎的,打碎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他相信,东西美,人们才舍得为它们打锔子,如果是破烂,碎了也就扔了。

抽着烟,他还能看到那个隐秘的地道入口,看到入口处那对靠他的耐性淘来的明代石门墩。

门墩是他在山东一个弥漫着刺鼻臭味的猪圈前发现的。它们比常见的门墩高出很多,最上面有狮子,四面石壁上雕刻着人物、树木、花草、山水等不同图案,一看就是官家用的。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就不想走了。他蹲在猪圈门口,守着门墩端详、抚摸,好像突然读懂了它们的身世。他说想买下这对门墩,但老农不卖,说是祖上传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从那以后,他只要一有空,便会往山东跑,往那猪圈跑,时间长了,他也与老农混熟了,他又忍不住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卖这对门墩?”老农这才告诉他:“打安了这对门墩,俺家的猪就从来没有生过病。”听了老农的话,他就在村子里调查,他发现真是每家都有猪死,就那家的不得病。他喜欢这非同一般的门墩,因为他相信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又是看得见的。后来,他一有空就往山东跑,往那猪圈前跑。最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老农说:“卖给你了,为看一门墩你这一趟趟往猪圈跑,真让俺觉得不落忍。”他喜出望外:“谢谢老哥,我就想看看有了它们,我这大猪会不会得病”。

门墩后的地下通道通向街心花园。赤峰道上很多小洋楼都有自己的地下通道,那是当时很必要的设施。现在,那个通道还通着,但因为下面有积水,他从来没走过。

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就像那通道。一段段的。

他能恍惚看见自己在建国道小学宣传队里跳舞时的灵敏。他跳得好,因为跳舞,他得过好多上面印有毛主席像的奖状,老师甚至请他帮忙教其他同学跳舞。但在五年级,天津市歌舞团他没考上,因为他是资本家的后代。

贫农家的孩子考上了,尽管没有他跳得好,但人家是贫农的后代。

他的小名叫“傻子”,奶奶起的。奶奶迷信,觉得傻子没人要,能留得住。从小他就不爱说话,不爱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他爱跟奶奶玩,爱听奶奶讲义和团打洋人的故事,每次听到义和团在望海楼上掐口诀念咒,让着火的铜盆飞上天,他就咯咯咯地笑……照小学毕业照时,有个同学说,咱一会儿都撅着嘴照相,于是,他就噘着嘴。结果照片发下来,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就他撅着嘴。

刚上初中就停课了,每天他跟着别人上街看热闹,看人们坐在消防车上,带着外国人留下的那种消防盔互相武斗。

高中毕业后,他顶替父亲,进了天津市感光胶片厂。在暗房里,他开始用一台半自动卷片机卷胶卷。他一个人坐在中间卷,六个人围着他,用他卷出来的胶卷装盒。暗房里只有一点幽暗的绿光,眼睛是看不清的,靠的是手和心的感觉。那时的工作量是卷800个,一般人要卷一天,他手快,通常不到上午十一点就卷完了。暗房出来,眼睛不能见光,他就带着墨镜到休息室休息。他讨厌这种休息,因为必须休息到下午下班才能走,这是厂里的规定。卷完了任务也不行。休息室里大家都抽烟聊天,聊他没兴趣的各种打架。比聊天更让他心烦的是抽烟。别人给你发烟,你也要给别人发烟,架不住人多,两轮下来,一盒烟就发没了。别人发5毛一盒的“郁金香”,他就发6毛一盒不带嘴的“中华”。他好面子,因为他家是住意租界的,他爸曾是厂里的领导,他家曾是天津卫显赫一时的盐商张家。

刚开始,他一月挣38块钱,挣到40块钱时,他决定不干了。一月下来,不够烟钱。1980年,他24岁时,他决定去当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贩”。

他开始做黄金买卖。金条香港16两一根,内地10两一根,他小两收,大两卖,能赚6两的钱。那时候,买卖黄金是被禁止的,有风险才有收益,很快,他赚了几万块。钱财来得快,去得就更快。有一天,有个人说有金条要卖,他就用报纸包了一书包钱,背着那个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破军跨去了。一开始,他觉得那卖金条的人长相奸诈,神色可疑,但当那人把金条从裤兜子里掏出来时,金条的诱惑立刻掩盖了他的怀疑。金条是天宝牌的,那时很出名的牌子,那牌子的金条是最纯的。他把那人带到一个楼道里,准备用试金刀把金条切开,看看是不是铅条外包上金的“水货”。一刀下去,很软很纯,果然是天宝牌。在他掏出钱时,那家伙掏出了步话机,喊道:大鱼上钩了,收网!

为庆祝逮住他这条“大鱼”,警察买了两笼狗不理包子。警察问他,吃包子吗?他说,不吃,我哪有心情吃包子。警察说,你要不吃包子就交罚款,不交罚款就关进去。

倒金条倒来的几万块钱都交了罚款。还得体面。他又带了一千来块钱去了广东,想倒腾一些那时候被称为“港伞”的折叠伞回天津卖。在湛江的一家批发店,老板告诉他,问了价就得买,不买就不能走。他说,凭什么,我问价怎么了?我敢出来就不怕这个。那老板觉得他有种,便跟他交了朋友。老板说,我这儿有“夏普6060”的录音机,300块给你,拿回去你卖600没问题。他清楚倒这东西肯定能赚,但他不敢买,有倒金子的教训,再来个冒充卖录音机的警察,他可再没钱交罚款了。最后,他进了一堆衣服回去,同学们喜欢,他不好意思收钱,便送了好多,这趟又算白跑了。